入府(下)

    不过一天时间,来安居上下便明显感觉到了变化,丫鬟们去取饭,厨房的管事妈妈客气起来,食盒里的分量和花样也与往日不同;照例去领每半月发放或更换修补一次的蜡烛、胰子猪苓、炭炉等日用,每样都超量超品级了不说,还被追着多给了好几匹名贵的绸缎,说天气渐暖,拿去给符姑娘裁剪几身新衣裳。

    就连符婉儿前日随口一句想在院角靠墙那颗歪脖子树上装个秋千,都不知怎么被人听了去,工房的人竟主动找丫鬟们打听符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

    有两个偷奸耍滑的值夜婆子,跑去别人院吃酒过夜。次日一早回来,先是迎面撞上从门里出来的福双,后又看见红萝送三房的范妈妈和六房的一位老妈妈从符婉儿屋里出来,当下惊疑不定,这偏僻冷清的来安居什么时候成香饽饽了?

    见红萝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们立刻心虚地垂下头。

    范妈妈看得明白,但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她此次来只是点个卯应个景,不显得三房太过怠慢客人罢了。还是她自作主张,三夫人压根不知这回事,知道了怕是也不会理。

    另一位老妈妈倒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红萝姑娘,家里规矩多,你们主子初来乍到不清楚,你可得好生学学。这规矩学不好,说小了是玩忽职守,说大了可就是败坏家风。”说得两个婆子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送走两位妈妈,下人们纷纷围上来打听情况,红萝牢记符婉儿的叮嘱,一概一问三不知,把人都堵了回去。

    到下午,又有人来探望符婉儿。竟是奉欣堂的一等大丫鬟青如,那可是姜老太太身边的大红人,因受老太太喜欢,平日吃穿用度比别人家的闺阁小姐还要尊贵几分。

    她简单问过符婉儿安,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但已然能叫所有人看明白一件事,昨个儿还是不受待见的远客,今儿就怕是该正经叫一声主子了!一时间,来安居不少人都心惶惶的,特别是那几个眼睛长在头顶,不仅怠慢还用刻薄话酸过符婉儿的大丫鬟老婆子,纷纷低调温顺起来,说话行事如履薄冰,生怕惹恼符婉儿,一个不好,告到大主子面前去。

    但很快她们就发现,符婉儿似乎压根没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仍整日窝在自己屋里只叫红萝一个贴身伺候,像是摆不来主子谱,对谁都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即使犯了错,也不过叫人重做过或弥补,连句重话都没有。大家便以为她脸皮薄怕得罪人,小心伺候了几天,又逐渐放肆起来,因符婉儿在外已有了几分声势,出去混日子反倒更恣意了。

    人就是这样的,让一步,进三尺,你对他好言好语,他当你软弱可欺。

    红萝颇为不解,“姑娘明明都看在眼里,怎么也不管一管?”

    符婉儿曲腿坐在炕上看书,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一边看一边写写画画,头也不抬道:“随他们去吧,横竖我是主子,她们是奴才,短不了我的。况且又不是能长久伺候的人,一些小把戏,没必要置气,免得传出去说我不能容人呢。”她对来安居这一批下人没什么印象,也不甚在意。

    红萝摇头,“说这么多,其实姑娘就是懒!”

    还真叫红萝说中了,她的确是懒得管。

    曾经她就是太逼着自己,初入这繁华之地,敏感自卑,害怕叫人看低所以事事要强,最后撞得头破血流,也没几个人会念着她的好。经历了那许多大起大落,她已经倦了,虽然这样会显得她很没本事,但着实不想再为些不相干的过客多费力气。

    红萝劝不过无奈放弃,见符婉儿沉迷于书本,好奇地往炕几上看了眼。她跟着李觅略学了些字,逐字念道:“算法统宗,姑娘怎么开始看这些,想学算术吗?”

    符婉儿伸伸懒腰,“写不来诗词歌赋,学不会琴棋书画,能做个账本,打个算盘,也算有个傍身的本事吧。”说来奇怪,她看到文章诗词就头晕眼花直犯困,死读了十来年的书,现在叫她念书还是会本能的抗拒,但给她几个算术琢磨,反而能沉得下心。

    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都少于学这些,士农工商,说起算术就想到商贾,地位远不及四书五经。

    但她喜欢那种感觉。

    虽也没有一点就通的天资,但一步步演算下来,找到逻辑解开谜题,思绪好像也跟着开阔了,只觉一片心静。

    红萝指着散了一桌的稿纸,纠结道:“姑娘这字还得练练。”硬笔写出来的字迹都这么草率更莫说软笔。

    符婉儿被揭了老底,当下大窘,呵呵两声,“再说,再说。”

    这日天气晴好,符婉儿昨夜没忍住挑灯多看了本话本子,怕又得上短视的眼病,早上便没继续看书,披了件月白色圆领对襟大袖衫到院子里溜达。

    见树下多了个秋千,走过去抻了抻,挺结实,随坐了上去。

    她最近长高了点,红萝在屋里给她缝新的衬裤,院子里静悄悄的,其他人又不知躲哪儿偷懒去了。

    等了半天才看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穿着秋香色短比甲的小丫鬟从后罩房提着一桶水出来浇花。

    冲她招了招手,“小兰,过来推我。”

    丫鬟重重放下木桶,满额黑线,“姑娘,奴婢是阿若。”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符姑娘颇有些痴傻气。

    符婉儿咳咳两声以掩尴尬,“你陪我玩儿会子秋千吧。”

    阿若不是很乐意,“奴婢活还没干完呢。”

    符婉儿看了眼那桶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阿若不情不愿地过去了,站到符婉儿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秋千晃荡起来,飞出去的那一刻,微风拂面,好不自由,符婉儿不禁想要再高点。

    “用力推,我不怕。”

    最高的一瞬几乎与墙头齐平,能看见外面一层又一层的屋檐。

    符婉儿玩的畅快,转头看阿若满头大汗,跳下秋千,“换你,我来推你。”

    到底身份有别,阿若犹豫,“这样不妥吧。”符婉儿直接把她按到秋千上坐下,“坐稳了。”

    阿若起初还有些惶恐,但年纪小,玩上头了也没了顾忌,与符婉儿笑成一气。两人轮番玩了几次,尽兴后并排坐到秋千上,慢慢晃着小腿,嗑起闲话。

    “你一个人提那么大一桶水?”符婉儿问。

    阿若撇了撇嘴,“这算什么。”

    符婉儿追问,“你平时要做很多活儿吗?”

    阿若看着符婉儿柔静的眼睛,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姑娘对下人们仁慈厚道,不打不骂,可以说是个好主子。但活儿还是那些活儿,就摆在哪儿,主子觉得谁做都一样,有人却不觉得。”

    符婉儿若有所思了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啊,她能装出一个好主子模样来,却没做到一个好主子应该有的公正贤明。她讨厌那些复杂的人际来往,只想过简单纯粹的日子,但她一昧缩在壳子里享受,总有人会为她的懒怠而受累。

    想到这些,心头一时沉甸甸的。

    独自坐了许久,红萝出来寻她时,竟歪头靠在秋千吊绳上睡着了。听见红萝唤她,方迷瞪瞪睁开眼。

    “姑娘怎么睡在这儿了。”

    符婉儿揉了揉眼睛,看样子还没睡醒,“太阳晒得舒服,不觉就睡过去了。”

    红萝担心,“还是回屋去吧,别着凉了。”扶着她回屋躺到雕花鸟走兽的梨木架子床上,捻了捻被角,正要走,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抓住。

    “拟个章程,把院里的事分一分,定职定责派给每个人,让她们每日把各自做的事同你请示。你要检查,有要紧的再告诉我,我们另论奖惩。”

    红萝露出几分笑意,欸了一声,转身去了。

    先这样吧,虽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法子。符婉儿心里嘟囔一句,困意袭来,合上眼又要睡去。

    没闭一会儿,蓦地睁开眼。

    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她想。

    袖子里!连忙从被子里伸出右手,左手手指往袖口里探,果然触碰到了异物。两指将东西夹了出来,竟是张对折的笺纸,上面落着花印。

    心头微动,打开笺纸。

    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着。

    今晚戌时六刻,见秋千。

    落款,晏泽之。

    她不自觉摸了摸晏泽之三个字,纳闷,他几时翻过来的?肯定是她睡着的时候,突然看见个大活人,怕是吓了一跳吧。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家伙……

    还以为他这次不会来了呢。

    攥着笺纸闷笑,眼中狡黠。

    逮到你了!

    入夜,来安居值夜的婆子一早溜出去打牌,丫鬟们也在各自房里睡得正香,院子里静谧无声,只有一把银亮的月色悄悄撒下来,连灯都不用点。

    符婉儿捱到约定时间点,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溜下床,走出外间看见睡在木榻上的红萝,心跳如鼓,脚步放得更轻。扒着门梁往外四下打望,确保无人后一路小跑到墙边树下。

    却只见个空荡荡的秋千,根本没人。

    正狐疑,头顶吃了一痛,被什么硬物击中了。

    她仰头一望,见那人斜倚在树干上,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

    垂下眼眸看她,又往下轻轻抛出一颗,“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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