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上)

    符婉儿回到来安居,换了身居家小袄,褪去头饰,披下乌亮的头发,斜坐炕上。小臂搭着炕几,手边一一摆开的是方才带回来的赠礼。玲琅的盒子装着流光溢彩的成套瓷器茶具;圆胖墩墩的细口锡罐里用上好的丝绢铺了一层,又才装满了卷成螺的茶叶,散发着幽雅的清香;然后是红漆四方盒子……

    她看着里头那样东西,白净的小脸露出一丝淡淡的讽意。

    红萝站在旁边,脸色有些惊疑不定,指着那盒子道,“姑娘,这不是……”

    符婉儿很快收回目光,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把东西都收起来吧,另找间屋子,就当库房用,出入的物件都要用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红萝点头应下,转身出去找了两个丫鬟进来把东西挨个抱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带着一本蓝皮的账册回来复命。

    符婉儿接过看了看,尚且满意,又拿了笔添了几列,“以后就照这样的格制写,更清晰明白。”说罢将账册放到一边,看着红萝,有话要说的样子。

    红萝会意,走到门口,赶走了外头的丫鬟婆子,再回来,便听符婉儿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觉得容氏母女如何?”

    红萝先是一惊,后锁眉思索了半晌,摇头苦恼道:“奴婢眼拙,只觉得五夫人古道热肠又心思精巧,有一副玲珑心肝,姜七姑娘则外向活泼,快人快语。其余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奇怪,这母女二人行事风格竟如此不同,但有那么片刻,又觉得她们是很像的。”挠了挠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符婉儿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母女连心,她们自然很像。”如出一辙的聪明。

    说她们不像,是因为生来的环境就不同。

    容氏母家乃京城武侯之家,曾也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族,比之如今的姜家也差不离了。但几经变故便有些门庭冷落,加上后世子弟不学无术,更有那恶贯满盈之辈惹得天子震怒,最终被革官除爵,一落千丈。家道中落已是不幸,偏偏容氏的生母又早早离世,而继母娘家势大,父亲兄长唯唯诺诺,叫她一个弱女子困在内宅里受尽打压和折辱,终是磨成了一副谨小慎微、善于揣度的七窍心肠。

    后来她以嫡女之身嫁入高门,那时的姜家五爷姜既云虽只是个通房生的庶子,但读书上进颇有资质,早早中了举,即便不能袭爵还可以入朝为官,前途亦是一片大好。更莫说后来顺利考上进士,在家里的帮衬下直入翰林院,接年升官,又蒙恩授了个虚爵,如今已是朝廷一大要员。按理,他早有了自立门户的本钱和底气,但前有姜老太太的教养之恩,后有他三哥姜既明的帮扶之情,家里大大小小又是在一处热闹惯了的,分家的事便谁也没提。

    这些年,他与家里的几个兄弟相互扶持,稳住了姜家不知多少风浪,谁又敢随意看轻。只是容氏性情已定,豪门世族里的弯弯绕绕又多,嫁入姜家以来她丝毫不敢松懈。拿出在娘家时的那份忍耐和谋算,苦心经营多年,很得姜老太太的倚重,也有了自己的威势。

    姜妙宁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长大的,哪怕容氏一贯教导女儿为人要低调谨慎,但作为姜家正经的千金小姐,没有刻薄的继母,没有作福作威的兄弟姊妹,只有高官父亲和掌家的母亲。

    她生来即尊贵,又何须像容氏那般翼翼小心,至多做到讨喜二字,锦上添花罢了。

    讨长辈们的喜,讨老太太的喜,与家里和圈子里的同辈打成一片,来日寻个门第相匹的人家,自可水到渠成,安泰一生。所以容氏逼她参加一个大家眼里的破落户的接风宴,叫她在众姐妹面前丢了脸,她心里难免有怨气。但到底是容氏教养出来的,那股聪明劲儿不输容氏,不论背地如何计较,见了人还是爽快大方地将场面圆了过去。

    只是她尚有份姜家人的傲气,不愿,也不需要低头做出那殷切世故的姿态,便没有表现得像容氏那样平易近人。

    所以论起来,这母女二人不像,又像,总归都是合时宜的。

    “你替我委屈,是不是因为觉得我那些表哥表姐们怠慢了我,看轻了我?”符婉儿问。

    红萝点头,想起上午那手足无措又备感羞辱的时候,还是不住替符婉儿难过,“姑姑临走前还叮嘱奴婢,姜家礼教森严,千万不能因姑娘好脾气就失了规矩,奴婢日日自省,不敢有丝毫逾矩。姑娘自己也一向谦逊有礼,善气迎人,随便对哪个下人都是好言好语。但怎么到姑娘身上,他们就罔顾礼节了?一来就给个好大的下马威!”

    符婉儿听下来仍心平气和,慢条斯理道:“那你应该很感激我五舅母为我做的这些吧?甚至还觉得今日弄成这样的局面,很对不起五舅母的一片好心,颇为羞愧。”

    红萝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符婉儿哂笑一声,“我再问你,我们才来多久,五舅母又在姜家生活了多久?”

    红萝渐渐转过弯来,吸口冷气,“五夫人嫁入姜府只怕有二十来年来吧。”

    “是啊,一个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的人,把持中馈,照理阖家上下,心思又再缜密不过,几个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性情,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外来人,她会不知?”

    “难道五夫人是故意……”红萝捂住嘴没再说下去。

    符婉儿摇头,“不至于,想刁难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何须这么大张旗鼓,略作暗示,下头自有一堆先驱蝼蚁。”理了理褶皱的衣摆,“你只稍知道一点,她办这个接风宴,不是为我,而是为她自个儿。”

    红萝立刻明白了,“五夫人有管家之权,便有应酬待客的职责。”

    符婉儿颔首,“小孩子的不懂事谁会放在心上?大人们却不能失了风度,你看,连我二表哥和六舅母不也接连送了礼来,哪怕只是他们个人的意愿,但别人看到的,却是整个三房和六房。”

    况且有姜衡和奉欣堂青如的先后表态,容氏就更不可能让五房落人话柄。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难以揣度的事,但就像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为了求生,哪里还顾得上浮木是往哪儿飘的。来到这陌生之地,举目无依,微末的善意也足以叫人感激涕零,前世的她不就是这样轻易将信任托付了出去?尽管她跟容氏母女并没有直接冲突,但她在姜家的地位太特殊又很敏感,糊里糊涂间,还是被她们狠狠算计了几次。

    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由着容氏把她当枪使。

    但她仍对红萝说道:“你也不必因此就恼了她们,说到底她们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因果出在别人身上,只是没有为我考虑得那么周全而已。我们现下人地两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一些小亏吃也吃得,心里清楚就行。”

    红萝为人机敏,很快理解到符婉儿的用意,点点头,想起什么又笑道:“姑娘不知道,其实走之前,春燕姐姐还悄悄拉着奴婢说了好些嘱咐的话。”

    “哦?”符婉儿微微一笑,露出几分怀念,“她说了什么?”

    红萝掩唇憋笑道:“她说姑娘是个死脑筋笨肚肠,脸皮子薄又好强,心比娇滴滴的花骨朵还脆嫩,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蔫儿上几天,叫我看着姑娘些,好言相劝,别让姑娘犯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说话更大胆直白了些。

    符婉儿额角抽了抽,满脸写着‘高兴’呢。

    “如今看来春燕姐姐可是多虑了,姑娘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可比奴婢稳重多了。”红萝松了老大口气似的。

    符婉儿扶额,“春燕那妮子说话总是咋咋呼呼的,你不必在意。”

    亏的红萝和李姑姑以前与她接触不多,否则还真不好解释她是怎么突然转了性儿的。

    “奴婢问过屋里的妈妈们,姑娘昨个儿确实有些发热吃了药才睡的,又晴原本想告诉夫人,但姑娘见您忙着对账发月钱,不许又晴声张。”福双看向又晴,语气责怪,“你也是,姑娘的身子何等要紧,怎么能由着姑娘胡来。”

    又晴跪在平整的地砖上,低声道:“奴婢有罪,姑娘大咧惯了,说小病小痛的何故打扰夫人,没得又叫屋里一众人跟着忙上忙下。是奴婢思量不周,还害姑娘睡过头误了时辰,请夫人责罚。”

    说完屋子里静悄悄的。

    容氏还是两个时辰前的装扮,侧身坐在炕沿,眼神疼惜地看着等得睡过去的姜妙宁,伸手摸了摸她酣红的脸颊,仔细捻了捻薄被。

    又才看向又晴,淡淡道:“行了,起来吧。不用替她遮掩,就算真病了,我倒看府里哪个大夫敢给哥儿姐儿们开一吃就睡不醒的药?”福双上前扶了一把又晴,再退回容氏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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