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中)

    红萝想跟在符婉儿身边伺候,青如却道:“妹妹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符姑娘的。”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符婉儿低声安抚道:“我是去见外祖母,又何担心?看好院子,别叫下头的人乱跑乱说话才是。”说完跟在青如身后去了位于姜府内宅中后的奉欣堂。

    出了门,步入甬路便坐上软轿,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在一扇连着长廊的角门停下,青如扶她出来,另有丫鬟打灯笼引路。下了廊,绕过粉油大影壁,又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到了一处院子,却是后院。

    从三间倒座抱厦厅旁边的后门进入小耳房,入口靠墙有两把太师椅和茶几,对面又是靛蓝色的门帘,连通着前院。青如请符婉儿坐下,“姑娘稍作休憩,奴婢先去向老太太复命。”

    符婉儿颔首,神情依旧从容。

    青如打起帘子出去,又很快回来,“老太太请姑娘过去。”

    符婉儿心头一紧,慌乱起身,“现…现在就去?”全然没了方才的淡定,满脸的忐忑。

    青如莞尔,牵住符婉儿的手,“别看咱老太太面上严肃,其实是最好说话的,姑娘是老太太的骨血,有什么疑难委屈就大胆说,老太太定会怜惜。”从耳房出去就是厢庑游廊,她们往右边走,“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晚景凄凉,亲人重逢虽是喜事,但勾起往事又难免悲恸,这悲喜交加,伤神郁结,老人家怎经得起。所以还望姑娘顾着老太太的身子,不要轻易提起先四姑奶奶。”

    停在中厅门前,她的话也适时止住。这是善意的提醒,符婉儿铭记于心。

    “符姑娘到了。”丫鬟通传,声音清脆,更显周遭寂静压抑。

    一阵急切地脚步声,门开了,屋内灯火通明。

    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穿着身对襟水田衣比甲的老妇迎上来,青如为符婉儿介绍,“这是秦嬷嬷。”

    符婉儿鼻尖发酸,垂首行礼,“秦嬷嬷好。”一派恭顺温婉。

    秦嬷嬷忙扶起她,盯着她的脸看不够似的,眼角很快湿润,连说几声好,温暖厚实的苍手紧紧包裹住她的小手,“来了就好,快,去拜见你外祖母。”

    符婉儿这才抬首看向罗汉榻上端坐着的老人,头发花白,皮肉松弛有明显的老人斑,一双眼睛却还明锐敞亮,整个人精神奕奕。穿着贵气而不过分华丽,身形不似别家老太太那般富态,有些清癯,不笑时便显得比较严肃。

    想那时跟着姜家几个小的一起犯了错,被老人家这样一看,皆怕得不行,但上了年纪的人心总要软些,气消得很快,态度稍微缓和,几个表姐就立马围上去捶腿捏肩,哄得老人家喜笑颜开。而她,只会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看着,看她们在老人家怀里尽情撒欢儿。

    其实心里分明羡慕得很,但她幼稚地较着一股劲,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亲近你,好像这样就足够硬气。只怪她醒悟得太晚太晚,看不懂那双时而怜悯时而失望的眼里,包含着怎样的厚爱。

    如今一切竟又回到了起点,这些被她辜负的人再次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失而复得,何其有幸!

    庆幸、愧疚、感激、彷徨……一时间百感交集,情难自抑,泪水夺眶而出,她跪下重重磕头。

    “不孝外孙女符婉儿,敬叩福安。”

    大家皆是一惊,青如欲要搀扶,符婉儿仍伏地不起,“幸得外祖母垂怜,婉儿不胜感激,日后定奉命唯谨,敬老顾幼,报答外租母和舅舅们的恩情。”

    姜老太太看不出情绪,“扶姑娘起来。”

    秦嬷嬷亲自将符婉儿扶起,见她额头红肿,疼惜道:“傻孩子,未免太实诚了些。”

    姜老太太这才看清她的脸,窒了片刻,又沉声道:“不需你报什么恩。你安心住下,家里不差你一口饭吃,以后言明身正,让你舅舅舅母们少操点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符婉儿热泪盈眶,“婉儿谨遵教诲。”旁边的秦嬷嬷亦是低头抹泪。

    “行了,老的小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姜老太太挥手,“先带姑娘去后面歇着。”

    符婉儿微讶,看了眼秦嬷嬷和青如,好像早知道会这样安排。压下满腹疑惑,由青如领着绕进紧靠罗汉榻的四扇大屏风后,这是个不算小的空间,因奉欣堂常有外男前来请安问候,便专门劈了一处暗间,供姑娘和年轻媳妇们避嫌用。

    所以等会儿是要见什么人吗?让她听着,却不能见。

    她低头思忖,没注意到隔间里还有个人。

    “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闻声看去,果然是李姑姑。

    路途劳累,奔波个把月,李觅清减了不少,两颊微微凹陷,眼神依旧平和寡淡。

    她连忙上前见礼,“姑姑一路辛苦了。”李觅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似有怜惜,微微颔首,示意她坐到旁边来。

    有丫鬟端来水盆,绞了热帕子请她净面,她道了句‘有劳’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眼周。待她清洗完,青如领着丫鬟退下,只留了一个伺候茶水的。

    符婉儿看向李觅,“姑姑可知这是为何?”

    李觅深看了她一眼,“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下姑娘自己听吧。”

    符婉儿心头一跳,顿时觉得坐立不安,还有种无处遁形的心虚。

    约莫等了一刻钟,听外头的青如道:“老太太,晏二夫人求见。”

    一颗心彻底沉下去,完了完了,到底是捅娄子了!晏淮呀晏淮,你要害死我了,第一次见面就给外祖母留下这么个坏印象,她简直想一头栽死过去算了。也怪自己,仗着多了几分阅历便纵了性儿,明知不妥还是那样由着他。她不禁懊恼,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在最后一次……

    来之前那自暴自弃、无所畏惧的气势早哑了火。

    旁边的李觅看着她跌宕起伏的脸色,淡定地呷了一口茶。

    来人进了屋,门关上,告声落坐,紧接着用那温柔似水的声音惭愧说道:“幼子顽劣,自小多病多灾,家里难免纵容娇惯了些,养成如今这桀骜张狂的性子,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只怪他父亲常年不在京中,家公又年事已高,论起来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于管教,才致他酿出今日这弥天祸事来,还连累了符家千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事关姑娘家的名节,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待宫里传了口令,上下打点妥当,这才连夜赶来向老太太赔罪。”

    宫里?晏淮到底闯了什么祸,竟要宫里的人发话。符婉儿不由竖起耳朵,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往屏风上戳出个洞来。

    李觅见状轻咳了声。

    她讪讪然把屁股放回椅子上。

    外面的姜老太太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秦嬷嬷看了眼青如,青如会意,抬手招呼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跟她一起出去,门外还有晏二夫人的带来仆妇,她也一并请到了二屋边上。正房中厅便只剩下姜老太太、晏二夫人及秦嬷嬷三人。

    秦嬷嬷亲自为晏二夫人沏了茶,又回到姜老太太身边立着。

    晏二夫人当然没有心情喝茶,见老太太微阖着眼,始终沉默,背心急出些冷汗来。想到儿子做出那等擅闯内宅,唐突闺秀的糊涂事,越发如坐针毡。不安地扭动身子,身上那件倭缎月白竖领对襟大袖衫皱变了形,发髻间的流苏玉簪不停撞击生出脆响。

    她掏出别在腋下的帕子摁了摁额头,深吸口气,待要再次致歉请罪。

    “你别急,知道你管那一大家子不容易。”姜老太太终于开口,并不是问责的话,“你呀,还是太年轻了。”说得晏二夫人眼眶一红。

    “老太太取笑,都是该当祖母的人了,还年轻什么,怪我自个儿没本事罢了。”

    里头的符婉儿听着汗颜,晏二夫人这时候也就二十六七吧,竟就要当祖母了。

    姜老太太目露追忆,“到底嫁得太早了些,去的时候还跟个姑娘家家似的,一开始镇不住,后面的日子就难了。说起来,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父母保这桩媒,富贵难享,个中苦楚外人岂会明白。”

    晏二夫人含泪笑道:“是我自己愿意,老太太何须自责,况且当初那种情形,父亲母亲也别无选择了。我也算几个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如今这日子过着,回趟娘家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国公爷就是看中你这股柔韧,受得住他儿子的强势。”姜老太太皱着眉,“可都是当家主母了,还一昧好性儿怎使得,下头的瞧你连寡居嫂嫂、儿媳妇甚至小妾们都应付不过来,怎会怕你,所以才不受你管!孩子们可不有样学样?你也不拎拎清楚,不拿出点厉害,你那位只会耍刀枪的男人想帮都找不到地方帮你!”

    晏二夫人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不用他帮。都是一家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爷们在外面搏命,我不想搞得家宅不宁,不然回来过个节都不安生。况且孩子们也很好,他二哥自来不用我操心,至于淮哥儿那孩子,虽为人跳脱了些,但本性不坏,体谅我当家不易,还帮着照顾小五。小五如今可最喜欢他,有时候连我都不要,整天吵着要她三哥……”

    说着戛然而止,还本性不坏?她差点忘了今晚是为什么来了,不禁惶然,“老太太,淮哥儿也是在家里拘久了,这才…才慌不择路。”

    符婉儿听得小脸涨红,低头瞄了眼李觅,见她反应平平,看来东窗事发,都已经知道了。绞着手指,想解释,又无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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