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上)

    一路无话,回到来安居,符婉儿一头栽进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李觅对红萝摇了摇头,让她别多问,“姑娘累了。”

    直到夜深,符婉儿屋里才传出些动静…和火光。李觅按下红萝,“你在外面守着。”自己推门进了屋,就见符婉儿蹲在地上,双手抱膝,面前是一堆快要燃尽的笺纸字条。

    李觅缓步走过去,看了会儿,“姜老太太心如明镜,来安居再偏僻也有十来号下人,单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做到来去自如。而晏三公子再乖张任性,也是读过圣贤书,受过教养的世家子弟,是不是真的恐吓逼迫了姑娘,没人会去追究了。但我还是想问姑娘一句,你可知错?”

    符婉儿呆呆地看着火焰熄灭,“知错。”

    李觅问:“那姑娘可后悔?”

    她点了点头。

    李觅又问:“为什么后悔?”

    她却犹豫了。

    李觅沉声道:“即使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不后悔,却因为听到别人因此闯了祸受了责罚才后悔,是吗?”

    她结舌,“我,我……”

    李觅摇头叹道:“红萝说姑娘在姜家表现得很好,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但我看姑娘还是太轻狂,从明天开始,姑娘每日抄一卷佛经,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不用抄了。”

    符婉儿默然。

    抄佛经能静心,李姑姑是觉得她的心还不够静,不够净。

    其实李姑姑说的没错,再心死心冷之人,重获新生重得至宝后也不可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她时常感到一股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戾气,带出些极端的念头,午夜惊梦,满腔的愤恨和不甘激得她浑身发颤。

    她总觉得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嫁给梁琮那年是十五岁,因为一场荒唐的意外,比说定的婚期早了一年多。姜家的危机便是从那时开始逐渐显露的,而她前世那破碎可笑的人生,也至此彻底走向黑暗。

    现在她还有好几年来阻止这可笑的婚事,试着去挽回姜家那骑虎难下的局面,时间不是不够,但她好像已经等不及了。

    太着急的想要弥补些什么,抓住些什么。

    “姑娘总是这样睡不安稳?”李觅坐在床边,看着半边脸陷在枕头里的女孩儿,伸手分了分她额间散乱的头发,触手却是满指湿汗。眉头皱了皱,看向旁边吐着云烟的绿釉花莲香炉,点了安神香还是这样。

    红萝自责道:“姑娘自从船上病了一场后越发觉轻,总容易惊醒。现下点了香还好,平时若屋里有人在,睡都睡不着的,所以便一直没让人守夜。”

    “大夫看过吗?”

    红萝点头,“看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睡不好吃不好。”

    李觅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可不行。

    “姑娘年纪小,这种安神香太浓重,闻多了不好,改日我寻些清淡的药用香来,慢慢调理着吧。”

    两人起身轻步出了卧房,坐到次间的炕上。红萝将来安居近来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又拿出昨天整理的册子给李觅。李觅快速翻了翻,只随口问了几处账目,并没有质疑,红萝松了口气,不料她话锋一转,“我看这院子里上上下下很没有规矩。”

    红萝张了张嘴,垂下头,“奴婢无能。”

    李觅道:“你只告诉我,姑娘是怎么做的。”

    红萝一时犹豫。

    李觅语气微沉,“你不说,我怎么帮姑娘?”

    红萝跟在李觅身边多年,很了解李觅包容但绝不纵容的脾气,就怕她不认同姑娘的处事风格,主仆龃龉不合,又生出嫌隙来。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明朗,便将符婉儿入姜府后的行事做派一一道来,说到最后很是无奈,“其实姑娘什么都看得明白,也不是没有手腕,但总认为没几个人能一起长久走下去,何必置那些闲气,倒不如将就点,大家都舒坦。姑娘还是……”斟酌了一下用词,“太洒脱了些。”

    其实就是懒。

    李觅又好气又好笑,“她把事情都扔给你一个人管,自己可不就舒坦了,真是胡来。”

    红萝忙不迭摇头,“姑娘总是帮着奴婢的,哪怕奴婢做的不好,也会先替奴婢撑腰长脸,事后再跟奴婢分辨,姑娘就是嫌那些人烦,不想搭理。”

    人不跟着走,名声却会跟着走,有了前车之鉴,一旦落下个好拿捏的印象,遇事都要被轻看三分。不过现在年纪小,太招摇也不好,先韬光养晦把根扎实了,以后再慢慢历练吧。

    李觅微笑:“看来姑娘已经很信任你了。”

    红萝高兴道:“姑娘以前老躲着奴婢,但现在什么事都愿意听奴婢说。”

    李觅叹道:“没了双亲依靠,很多事也由不得她任性了。”可这样的成长总归苦涩了些,“累了大半晚,下去歇息吧。”红萝说:“姑姑也早些休息。”安静退下。

    灯下的影子保持一个姿势僵硬很久,直到灯芯爆了一下,才慢慢松懈。她揉了揉眉心,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却没觉得好受多少,果然,京城的味道还是这么难闻啊。

    待心情平复,她掏出一块雕貔貅的玉佩,通体温润,品色绝佳,是放眼京城也难寻出第二块的好玉。更特别的是,坠玉佩的红绳上另挂了一个小三角明黄色回纹格的锦缎包,里头装着一张平安符。

    好友姜语山在弥留之际说过,她刚生下来几次险些断气,有道士算她命格太重,身子却弱,压不住运势,恐一辈子多灾多难。她那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父亲便托人去了南海的某座小岛,向一位退隐多年的大师求得了这枚辟邪挡煞的玉佩,不知是不是真因为有这枚玉佩的缘故,她顺利长到了九岁。谁知九岁刚过她又生了一场大病,其实不见得很严重,但她母亲日夜忧心,终是坐不住去了城外的大觉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大伤膝盖,为她换来了一张平安符,病好之后,又散金万数替她还愿。

    “小觅,我家里那些弯弯绕绕可不输你们宫里,但我爹娘就只是我爹娘,他们能打心眼里疼我,也是不易。”年轻时姜语山曾无比庆幸地对她感慨。

    是啊,真不容易。

    今日去见姜老太太,她看着那苍老凄清的面容,一潭死水也不禁动容。

    “她可留下什么话?”

    依姜家的势力想打听什么都是轻而易举,要亲自问的,也就这一句了。

    她拿出玉佩和平安符,“二夫人托我将这两样东西还给您。”她已经习惯叫她二夫人了,“她说这东西自己既配不上,何必带去黄泉路玷污了。”

    姜老太太沉默许久,冷声道:“她配不上,那看看她生的那个配不配得上吧。”

    李觅有些意外,她虽然不了解姜老太太,但了解姜语山,那样风采绝伦的女子都觉得母亲严格轻易得不到夸赞,何况符婉儿。说句诛心的话,她并不觉得姜老太太会喜欢符婉儿的性子,但现在看来,至少是不讨厌的吧。

    望着烛火下愈发柔润的玉佩,突然笑自己愚蠢,她自己没有切身体会过,却忘了还有爱屋及乌这一说。叹了口气,暂且把这两样东西收了起来,日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交给小姑娘吧。

    两日后,来安居不慎走水,正房的横梁烧断砸到了地面,眼看是没法住人,秦嬷嬷在五房动作前,亲自将符婉儿接去了奉欣堂。许多人都坐不住了。

    容氏来请安,言辞恳切道:“来安居走水本就是媳妇看顾不周,外甥女没地方住就让宁姐儿这个做姐姐的给妹妹腾地方,哪儿能劳母亲大驾,母亲年纪大了,好几年没养孩子,只怕吵着您,您若因此受累,媳妇万死。”

    姜老太太还没说什么,姜衡大步迈进屋,“五嫂真是把母亲当成瓷做的了。”先后向姜老太太和容氏行了礼,笑道:“母亲身子骨尚硬朗着,五嫂就是跟五哥再给母亲添个小魔星,母亲也镇得住。”

    容氏退后两步,心头一阵羞恼,面上还勉强笑着。

    姜老太太瞪了姜衡一眼,“没大没小,打趣到你嫂子身上了,还不掌嘴!”

    姜衡仍嬉皮笑脸,连连作揖,“我错了,母亲勿怪,嫂嫂莫气。但我这也是替母亲着想,别家老太太整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您老人家倒好,接连把宏轩和仪姐儿赶了出去,又不让淳哥儿来,一个人多寂寞呀。虽说母亲最喜欢我,但我又没那分身术,没法总在您跟前尽孝,所以才劝秦嬷嬷把我那外甥女接过来,母亲有个人惦记着,也不至于对我思念成疾啊。”说完屋里一众丫鬟妈妈具笑了。

    秦嬷嬷笑得肚痛,“十爷这张嘴啊,老奴都替您臊得慌。”

    姜老太太没好气道:“又没边儿了,宏轩那孩子都多大了,不过小你一两岁岁,还住在我屋里像什么样子。至于仪姐儿和淳哥儿,自有他们爹娘操心,我跟着瞎参和什么!”

    这家里哪个孩子没有父母操心?

    除了那位姜家外孙女。

    不管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都给容氏提了个醒,她看着姜衡与姜老太太说笑,不再插嘴,只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所幸老太太主动给了她台阶下,“行了,就先这样吧,知道你们孝顺,刚你六弟妹也来问过我了。但你们的院子都不大,还挤得下几个人?我这儿这么多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容氏立刻笑了,“是,母亲。那媳妇派几个人过来帮忙收拾吧。”

    姜老太太道:“暂住一段时日,多吃几顿饭的事,收拾个什么,抓紧给你外甥女重新寻个合适的院子才是。”容氏听了心头更是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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