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中)

    “可懂了?”梁琮指着书上那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问道。烛光映到脸上,如玉生温,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符婉儿听着隔壁姜妙仪与姜老太太说笑,满心羡慕,哪里学得进去?不过随口敷衍,“懂了懂了。”还颠头播脑地极力证明自己是真的懂了,希望他能早早放过自己。

    梁琮脸色微沉,“那你复述一遍我方才的讲解。”符婉儿傻眼,吞吞吐吐半晌,“额,就是,就是说身为君子要敢于袒露本性,忠诚于自己的内心,哪怕是一人独处,也要表里一致。”她搜肠刮肚地想了这些,虽然不一定完全吻合梁琮的解读,但应当也是无甚错处。

    “硬背下来有何用?”梁琮俊面生怒,心头既是懊恼又感挫败,“你若真懂了这句话,现在就不该拿副假认真的模样骗人!”

    符婉儿顶嘴道:“你既嫌我不够认真,那便别认真教我,两个都轻省了。”

    梁琮一时气结,他虽不喜符婉儿为人,更恨受二人婚约约束,但自小习文学武,凡能有所得之处无不用心尽力,唯恐虚度时光。正因明白人生浅薄而真理难得,对自己严苛要求,为别人传道解惑也是竭尽所能,不可不谓真心热诚。而符婉儿三心二意的态度着实令他气恼,几番想要疾言厉色地批评,对着那张孱弱稚嫩的脸,最终也只骂出一句,“孺子不可教也。”愤愤而去。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符婉儿竟生出点悔意,至少在读书这件事上,梁琮从不作伪。

    灰溜溜地跟出去,见梁琮正向姜老太太行礼告退。姜老太太再三挽留不住,也就随他去了。梁琮转过身,看见一旁略显无措的符婉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老太太皱眉道:“好端端又闹的什么别扭?平日对谁都是和颜悦色,怎么遇上琮哥儿那样知礼的孩子,反倒使性谤气起来。”

    一直在看戏的姜妙仪轻哼一声,“不识好歹。”

    符婉儿瞟了眼窗外,梁琮已快要走到门口,急道:“婉儿出去送送予珹哥哥。”提起裙子小跑追出去,喊道:“留步,留步。”

    “你还想如何?”梁琮冷冷道:“倘若实在不想让我教你,大可向姜老太太禀明心意,趁早甩脱我罢了!”

    符婉儿忙不迭摇头,“不,你误会了。”上前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我是来同你道歉的。我这人天生愚笨,不喜诗词文章,书本子啃得费力,心里积了些闲气,倒往你身上胡乱撒了。你好心帮我,是我没做好学生,也没做好人。”

    这一番话尚算诚恳,梁琮慢慢消了气,“读书使人明理,你读得不顺畅自然不喜,待你体会了其中真意,也就喜欢了。”

    符婉儿却说:“人生际遇各不相同,世间也不止那一种书,我又何必强求专研。我不是你,即便托生男儿,也未必要走上仕宦经纶之路。”

    梁琮心头微动,追问:“如你所说,你已能识字辨是非,这些基底尽够图存于世了,那对着不喜欢的东西,又何故装出一副求知的态度?”

    “受外祖母垂爱,不敢叫她老人家失望。”符婉儿说。

    到底小孩心性。梁琮先是觉得可笑,再想又觉得,某些事上自己和她好像也差不到哪儿去,沉默半晌道:“不管你要走哪条路,都是你自个儿的路,再至亲至爱,也不该妄加奢望于你,而你又何苦自画樊笼。”

    符婉儿愣在原地。

    是这样吗?

    这一世,她总想着要外祖母好,要姜家好,要弥补上辈子所有的亏欠与遗憾。

    那她自己,又当如何呢?

    心不在焉地回到房中,姜老太太瞟来一眼,见小丫头脸色忽喜忽悲,别是吵得更厉害了。予珹那孩子主意极大,真计较起来,哪儿是这丫头说的过的,万一想左儿了,越发思重。

    招手将外孙女唤到身边,抚背道:“你不一直念叨你十舅舅吗,刚派人来传话了,说是晚些能过来。”

    符婉儿果然欢喜,拍手道:“那可好。”

    姜老太太会心一笑。

    炕桌另一边的姜妙仪见此撇了撇嘴,心道:“妙宁说的没错,祖母果真疼她。”

    越想越不满,跳下炕扑到姜老太太和符婉儿中间硬挤进去,“祖母,我刚才作的那首诗你还没评呢。”

    符婉儿无奈退开,难道她还能上去演一出争宠大戏?

    而姜老太太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孙女也是爱到骨子里,一把搂住,宠溺道:“你素来文采好,我听了也觉得好,不输你哥了,改明儿拿去叫你父亲瞧瞧。”

    “祖母就知道哄我开心,父亲看了指不定怎么训我呢。”姜妙仪窝在姜老太太怀内,故意往符婉儿那边看了眼。

    符婉儿翻了个白眼,幼稚。

    “你父亲最是嘴硬心软,上次考你功课,你答得很好,当着你面没说什么好话,背地里却没少跟我夸你。”姜老太太所言不假,姜家孙辈中除了姜宏澈稍稍逊色,姜妙慧刻意收敛,当属姜宏轩和姜妙仪这两亲兄妹最出众。

    祖孙二人谈天说地,情趣高雅,品味契合,又不同于和符婉儿的相处之道。

    但符婉儿并无不悦,哪怕只是在旁看着,也觉温馨。见老太太聊得兴起,半搂着人的姿势坐久了恐不舒服,还悄悄拿了引枕放到老太太背后。

    不久,姜衡从外边应酬回来,数日不见,脸庞消瘦不少,下巴淡淡胡茬,眼窝透出疲惫。请过姜老太太安,老太太骂道:“浑身酒气,赶紧连人带衣裳叉出去。”秦嬷嬷立马喊了丫鬟进来服侍,姜衡往内间换了衣裳回来,看向姜妙仪和符婉儿,“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凑到一起了,别是拌嘴斗气,来烦你们祖母的。”

    姜妙仪抢在符婉儿前挽住姜衡的手臂,“小十叔尽会说笑,我和表妹都是读过书的人,哪儿能这么不懂事,一起陪祖母闲聊打发时间呢。”符婉儿但笑不语。

    姜衡坐到姜老太太身边,符婉儿和姜妙仪皆让了次位,退到下首的交椅落座。

    “怎么回来这么晚。”老太太不住絮叨,“别又是去哪个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地方鬼混。”

    姜衡啜了口茶,“是为了平凉、汉新一带赈灾救济粮的事,朝廷拨的银子不够了,少不得要和那些粮商周旋,三哥也知道。”

    姜老太太道:“怎会不够,朝廷开仓放粮数次,几十万白银,还有各地官府的善款,趁尚未出现大面积饥荒,民心亦稳,也早该控制住才是。”

    姜衡道:“听三哥说,皇上起初颇为重视此次灾情,多次召集官员商讨,亲自督导赈灾。但近来边境不稳,北蛮子屡次来犯,虽是小打小闹,但皇上对顺元年间的战乱心有余悸,立刻点了统帅要求派兵过去镇压,对赈灾之事便难免有所疏忽。”

    姜老太太道:“点了谁做帅?”

    姜衡食指沾水在桌面写下一字。符婉儿看得真切,乃是“汪”字。

    姜老太太冷哼一声,“果然,如今他们那一家子,不论男女老幼,皆是圣眷正浓,占个名号就能赚功绩的便宜怎么会不捡呢。”

    “因他家是罪籍翻身,底子卑贱,从前都察院和众朝廷命官多有弹劾,皇上还有所顾及,现在就……”姜衡摇头叹息。

    姜老太太道:“这事也就罢了,可赈灾一事是皇上下了明旨的,怎还如此荒唐,要和那些民间商贾谈起生意来。”

    姜衡道:“母亲也知道,这银子一旦下去,花钱的门路何止一项?一会儿说要筑渠蓄水,一会儿又要开垦荒地种粮,一会儿又要盖房子接收难民……此番种种,哪项影儿都没见着,钱却已经不剩多少了。”

    姜老太太道:“皇上就无动于衷?”

    “倒也不是。”姜衡低下声:“已查过几次了,但这次赈灾本就是皇上起的头,一应人事安排皆由皇上定夺,说要查,三司各部谁又敢真动刀子?不痛不痒地罚了些偷奸耍滑的小喽啰罢了。七爷对此颇感震怒,倒有心要查下去。”

    “如何能轻举妄动?”姜老太太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命。”

    姜衡道:“三哥也是这样劝七爷的,但七爷的脾气……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眉头紧锁,似有担忧。

    姜老太太也沉默了。

    符婉儿听得心头七上八下,旁边姜妙仪却是哈欠连天。

    姜妙仪她们不像姜老太太年轻时吃过乱世的苦,生在昌明隆盛之邦,富贵乡里安享太平惯了,即便大人们在政事上甚少避讳,她们也不怎么爱听这些。

    但符婉儿不一样,她是亲身经历过后来那些惊涛骇浪的。一听那几个字眼,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大脑飞速转动搜寻着前世有关记忆。早年西北旱灾一事身在闺阁的她也略有耳闻,但印象并不深刻,因为灾情很快就平息了。七王爷还因赈灾及查处贪官污吏有功而大受皇上嘉奖,民间也是赞扬追捧不断,得了个贤王的名声。当时看来结果是好的,但与七王爷交好的姜家却并没有多少喜悦的气氛,行事上反而愈发低调谨慎。符婉儿想,自古帝王疑心重,猜忌深,或许正是七王爷的雷霆手段惹恼了皇上,成为了皇室父子裂痕的开端,也为后来姜家的危机埋下了祸根。

    不行!她一定要做点什么,那怕只是几句话。符婉儿攥紧衣角,后背一片冷汗淋漓。

    随后姜衡与老太太唠了些家常,说到迎亲一事,姜老太太让姜衡和姜宏远一起去充当傧相,符婉儿没怎么细听。再后来,困得睁不开眼的姜妙仪被范妈妈接走,姜衡又用了些清粥,老太太心疼他昼夜奔波,强留他在奉欣堂歇息。

    姜衡推辞不得便应了,走时示意符婉儿跟上,出门到院子里,借着头顶月光从怀里掏出一物件给符婉儿看。

    “瞧瞧,是不是你要的那个。”

    符婉儿定睛一看,欣喜不已,就着锦布一起接过,“正是,多谢舅舅。”古时的凤攫人首玉佩,质感纯透天然,浮雕刻法,清贵而又不失意趣。

    姜衡笑道:“你倒会选,那店不好找,好不容易找着了,一问店家还不乐意卖。本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只是颜色别致,他倒拿乔。最后还真是用了你那方墨锭才换下来的。”又不免奇怪,“你来京城就没出过门,是怎么打听到有那么家古玩店的?”

    符婉儿早有说辞,“幼时听父亲提起过,那家店与京城符宅同街,只是藏得深了些。父亲偶然逛见这玉佩甚是喜爱,想买,店家也是不愿,说除非父亲用他那块已失传了手艺的墨锭相换。父亲却舍不得,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回苏州,父亲时时念叨,我有心记下了。”

    当然是胡扯,父亲怎会与她说这些,其实是她前世回符宅待嫁的那段时日偶然发现的,当时看见就觉得很适合一个人,和店家磨了许久,听说店家喜欢墨,才去翻了父亲留给她的那堆东西,找出块好墨来。

    “四姐夫都舍不得的东西,你随随便便就拿去换了,四姐夫泉下有知,怕要气得跳脚。”姜衡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符婉儿憨笑,“气就气吧,横竖已经给我了,自然由我做主。”

    姜衡看着那玉佩,“你老实交代,换来是干嘛用的?”

    符婉儿没想瞒他,直说道:“是给泽之哥哥的生辰礼。”

    姜衡道:“这礼可不算轻了,你对他倒大方。”

    符婉儿故作单纯道:“泽之哥哥人很有趣,我喜欢和他顽。”

    姜衡并不奇怪,一向如此,家里的男孩女孩都爱和那家伙瞎混。

    “只是,对予珹怎么不见你这么上心呢。”

    符婉儿装糊涂道:“予珹哥哥人冷冷的,看着就不容易讨好。”

    “傻瓜,予珹和泽之可不一样。”

    符婉儿嘴硬,“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姜衡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你呀,等长大就明白了。现在跟你讲太多恐惹你烦,行了,快回去睡吧。”

    正要走,被符婉儿拉住衣袖。

    “舅舅,我刚才听你和外祖母说起七王爷。”符婉儿咽了咽口水,心里再三打气,面上一派天真无邪道:“我觉得七王爷好厉害呀。”

    姜衡来了点兴致,“哦?何以见得?”

    符婉儿道:“我从小畏惧父亲,一次他让我描红十篇,我乖乖交上去,却被他责骂偷懒,说原是让我写十五篇,我却只交了十篇。我记得清楚,明明就是十篇,我大声反驳他,可他反而越发恼怒,不仅让我重写还打了我手板。至此,我就再也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了,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父亲是错的。七王爷却不一样,那些大官都不敢查到皇上头上,他却敢,当真勇士。可是,他不怕皇上生气吗?就像我父亲一样,大人嘛,总觉得在小孩面前不能丢了面子。”

    她巴巴说完,嘴里干得冒烟,紧张万方地看着姜衡脸色,见他逐渐从惊讶到欣慰,最后只剩下平静的无奈。

    他道:“婉儿啊,为人子女敬畏父母是天性,七爷也一样,他怎会不怕呢。但倘若因为怕就不去做了,那他就不是七爷了。”

    符婉儿心顿时沉了下去,等回到房里,才觉手脚发软,不住颤抖。

    原来有些事,不是你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

    这天姜家一众小辈在六夫人张氏的陪同下,出了姜府偏门,乘上马车,去往隔壁晏国公府为晏淮贺生。符婉儿与姜妙慧同坐一辆马车,她望着帘外景色,不由想,当初晏淮轻轻松松翻个墙就到了姜家,她正正经经登门拜访,倒要绕小半个时辰的路。

    进了晏府,又换上软轿,一路见府中风景与姜府相似,只是楼宇接踵,更显繁盛,人口却又不及姜家阜密,大片屋子空着稍显冷清。晏国公家世代武将,子孙多有战亡,如今只剩下大房一众遗孤妇孺和二房晏守业一个独子及膝下两儿两女四个孙辈,而其中晏守业原配夫人所生的大孙女也早已嫁人。

    考虑晏淮前不久刚闯下大祸,亦非整岁,这次生辰办得格外简单,只请了几个族亲近邻,所以符婉儿他们到的时候,硕大的宴会厅里也就包括梁琮及宣平侯世子都子濯在内的四五人。

    姜妙仪问:“我们的寿星呢?请了客人来,自己倒不见影儿。”

    都子濯贼笑道:“急什么,人忙着出家呢。”

    符婉儿一惊,又见厅外走过一群袈裟小和尚,顿时心情不好。

    她不愿意地记起,这次生辰,晏国公为给晏淮消灾积福,特地请了大觉寺的师傅们做法事,方丈也顺道来了,为的是收晏淮为俗家大弟子。他一直坚称晏淮虽命中带煞,但生来佛骨,是个有大机缘的天佛者,在晏淮幼时就多次邀请他入寺带发修行,而晏国公固执多年,眼看孙子就要养成个混世大魔王,为着家宅安宁也为了孙子的小命,终于是妥协了一步。

    说来郁闷,这老和尚怎么偏偏跟他较上劲了,也不怕收去闹得佛祖他老人家耳根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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