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下)

    这边符婉儿撩起帘子,听外祖母和秦嬷嬷正说着二表哥房里的事,犹豫要不要进去,那头老太太先瞧见了她,“门口杵着作甚,进来吧。小厨房新做了冰镇酥酪,秦嬷嬷刚端来了,给你留着呢。”

    符婉儿这才进去,笑道:“正好,走了会儿子路还真有些口热。”坐上炕桌另一侧,放下团扇,拿调羹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冰冰凉凉,也不齁甜,“陈妈妈说这次家去要从乡下摘了新鲜莲子带回来,届时叫人送一些过来,您放到这酥酪里更甘口。”

    “你爱吃自己留着便是,只是这凉性的东西,可别贪吃。”姜老太太指了指瓷碗,“这个也是,就一碗。”

    巴掌大的越窑秘色瓷葵口碗,也不过七八口就见了底,符婉儿舔了舔唇,目光流连,很是意犹未尽。秦嬷嬷见了好笑,“姑娘这胃口渐渐调理过来,人也越发好吃贪嘴了,可要收着些。上次陈全家的没看住,连啃了几个猪肘,晚上过来又压了一碗米饭,差点没把肚皮撑破,吐了个痛快。”

    符婉儿呵呵一笑,纯属意外,纯属意外,坐着吃的时候是痛快,哪晓得站起来胃就兜不住地往下坠。

    秦嬷嬷叫人进来收了碗,符婉儿矜持地拿手帕擦了擦嘴,又拾起团扇替老人家打扇,顿了半晌,试探问道:“二表哥又有喜事了?”

    姜老太太被她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神情逗乐,白了她一眼,“你才从沁静堂回来,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符婉儿装傻:“倒是碰见了二表嫂,但这种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瞎打听。”

    姜老太太失笑道:“也是,你在这上头向来最守规矩。不像妙宁,但凡去哪个屋,里头的门门道道、人事干系,不过一天就能摸得一清二楚。”看着外孙女稚嫩懵懂的脸庞,忍不住叨了两句,“这样是好,知道的越少,麻烦越少,但有时候,消息太闭塞,也会叫你失了先机。很多事,好坏一瞬间,就看那一点先机。”

    符婉儿眨眼,“婉儿受教。可这府里的大小事,有什么是能瞒得过您老人家的火眼金睛的?我住在您跟前,那可是捡了大便宜,比万事通还万事通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近来她说话大胆了不少,老太太也忍俊不禁,卷起书本敲了她脑袋,“小糊涂蛋,你还能赖在我这儿一辈子不成?”

    符婉儿心头微黯,抓着老太太手摇了摇,面上仍笑道:“婉儿的心总是跟老祖宗在一处的,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必我到哪儿都能受您的庇佑。”

    “没出息。”姜老太太揉了揉她的头,“以后可要多跟你新表嫂学着,不过进门三日,阖府上下哪个不赞?一手抓起你二表哥房里大小事,又主动抬姨娘,大度容人,方是当家主母的派头。”

    符婉儿却叹口气,很是小女儿愁肠道:“表嫂那般爱慕表哥,只怕会伤心吧。”

    姜老太太眉毛也不抬一下,“这有什么,想管好这硕大的一个家,满脑子情情爱爱怎么行。”

    符婉儿不放弃,“可夫妻二人若能亲密无间,同心合力,下面的人不就更信服二表嫂了?”看老太太并无不悦,又小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我以后才不要巴巴的给自己添堵呢。”到底羞涩,拿团扇掩了半张脸。

    姜老太太气笑,“说便说,还扭捏起来了,早瞧出你是个小气的。诚然,若是你,又或妙仪妙宁她们,能一辈子攥住枕边人的心,独享荣宠,我自然一百个乐意。”

    符婉儿一时吃惊,老太太也不避讳,一片坦然道:“人心,从来都是偏的。”

    “我这里是偏的,你们到别家去,人家也是偏的。”老人家突然严厉地看向她,“你有本事,人心再偏,也奈你不何,在我这儿也是这个理。我不比年轻时候火气旺盛,对下辈们的私房事只看在眼里,绝不横插一手,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造化,我逼是逼不出来的。好比你二表嫂,倘若她真能把你二表哥吃得死死的维她独尊,而你二表哥也心甘情愿,我没有二话可言。但丫头,说句诛心的,你二表哥那样的能干人是再没有的,可这越能干的人心就越大,你拴得住一时,拴得了一世吗?”

    微歇两口气,睇了眼已然听呆的孙女,淡定地啜了口茶又道:“你方才说同心合力,我问你,人心难道就一成不变?虽也不是没有那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但绝非只靠情爱二字就行的。人生几十载,即便没外人介入,再深的情义,柴米油盐的琐碎矛盾都能一点点磨没。更何况男尊女卑的大况下,强求一双人,你总得有东西压得住人,要么家境得力,要么撇得下自尊去算计去拿捏,就这样还得嫁个老实本分的才行。平头百姓里多的是这样的夫妻,你退一步我让一步,且要费一辈子心思维护容忍。更莫说世家公侯子弟,里里外外,几时缺过女人,图你一时美貌一时新鲜,高兴了哄你两句甜言蜜语,你真傻傻吊死在那最说不准的‘人心’上头,正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忧怖交加,稍不如意,便是恨了。耗费青春去恨一个男人,那就是自找苦吃。”

    符婉儿眉头皱成一团,不禁跟着思考起来。

    姜老太太道:“而且这世道,再金贵的女人也不过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闯不了江湖立不了大业,而男子在外见多了世面,家里不过求个稳当妥帖,只有那贪淫好色之徒才整日往女人堆里扑。有能耐的男人,能分出一半心思给妻儿老小就不错了,更大能耐的,到头来一辈子孤家寡人都说不准。不如当个睁眼瞎,只要线头还在手里,甭管他飞多高总有回来的时候,专心把家里耕耘好,有银子花有人使,老来看着儿孙满堂,什么恩呀怨的早抛之脑后了。”

    “你二表嫂是个聪明人,比你三舅母强。哪怕现在心里不舒坦,但她也知道利字当头,要做长远打算,本来,世间夫妻不过如此。”语气平淡得有些绝情。

    老太太几十年坎坷过来的处事之道,前世没机会听,现在听了,犹如当头棒喝,脑子乱麻麻一片。

    符婉儿不由怀疑,前世她蒙头栽进情字里,什么都顾不上,结果撞得遍体鳞伤,她今生暗下决心,绝不再作茧自缚只为那一人而活,但到底存了些私心,难道这些私心,也是镜水月花,痴人说梦?

    看她一脸茫然,姜老太太再接再厉,“轩哥儿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你二表嫂只要尽到本分,日后必不会辜负她,又是从小认定的情缘,怎么也是相濡以沫、百年同归的结局。所以呀,这嫁人,嫁不了十全十美,知根知底,稳重踏实就好。”

    符婉儿恍惚间好像抓住了重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没心思陪老太太说话了,转身回了自己屋。

    秦嬷嬷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心疼道:“这么小点人,老太太何苦说这些。”

    姜老太太揉眉道:“不给她说明白利害关系,她还不拿梁琮当块宝,趁早断了那些歪心思。”

    当天符婉儿很是琢磨了一晚上,半夜三更,阿若守夜,迷瞪间看见符婉儿突然坐起身,还以为是梦,咕哝两句又倒头睡过去。却不知她这小主子大彻大悟的方式很是刁钻。

    是了,外祖母说的没错,这男人的花花世界太大,没个牵绊,管起来才难。

    须得从小培养引导,建立深厚的感情基础,春风化雨润无声,融入其生活方方面面,以后才能顺理成章的当个母老虎。

    是以第二天,她顶着眼下两团乌青神清气爽地去了学堂,对着某人一通嘘寒问暖,跑前跑后关怀备至,端茶递水研墨,换来某人一句,“汝病否?”

    她自含笑忍耐,温柔道:“我看你这书都破了,要不要重新包书皮?”为了掩人耳目,顺便把他左右两个表哥以及梁琮的书也承包了,而姜妙宁知道后大手一挥,“我这两本也拿去。”

    连着操劳两晚,又琢磨绣个香囊用以夏日驱虫避蚊,紧赶慢赶,在耐心用光之前总算倒腾好。结果带着满指头针孔送出去,晏某人义正严词道:“老实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笔筒里养的那两只蛐蛐是不是被你踩死的?”

    符婉儿气得仰倒,罢了罢了,去他的一世一双人,姑娘我挑担子不干了!爱咋咋地。

    那边翘首以盼的姜老太太迟迟没等到外孙女拿出行动,见她对梁家小子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反而整天屁颠颠跟在别人后头跑,也是气得几天饭没吃好。

    奉欣堂烦恼不少,春熙斋的小崔氏更是焦头烂额,嘴里生泡。

    她最近陆续开始接管家务,一开头就遇到重重阻碍,采买、厨房、司房再到门房等等,容氏的势力无处不在。开始对她笑脸相迎的那些人,现在但凡吩咐点差事或者喊去询问几句,便推三阻四浑水摸鱼,这里的账本不给她,那里的人手安插不进去……又临近姜宏远的婚事,老太太要她跟着一起筹办,但容氏那个笑面虎,根本不给她表现机会,四处碰壁,又不敢跟丈夫婆母诉苦,唯恐丢了脸面。

    这日又因着一点小事和容氏房里的福双呛了两句嘴,多日积攒的怨气怒气一起爆发,小崔氏咬牙送走福双,转身就连摔几个茶碗,碎片水花四处飞溅,浑身发抖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欺我在府里没有根基,处处搪塞糊弄我,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小崔氏的陪房连妈妈处变不惊,冲屋里其他两个陪嫁大丫鬟使眼色,她们噤声收拾完残渣出去,驱散了院里的丫鬟仆妇,紧闭房门。

    “奶奶仔细伤着手。”连妈妈扶小崔氏坐到铺了桃笙象簟的炕上,重新倒了一杯凉茶放到炕桌,“越是这种时候越考验奶奶的耐心,自己关起门来啐几句无妨,但到了外头,奶奶可千万要沉住气,真撕破脸,对奶奶名声有害无益!说到底奶奶还是个新人,再能干,也要给老人留一点挪地的时间。”

    小崔氏恨恨道:“我还不够给她面子?对她比对我正经婆婆还毕恭毕敬,念着她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事事退让,她倒好,叫几个奴才爬到我头上!往日我在家中帮母亲料理家事,几个婶婶嫂子从无置喙,当真没受过这档子闲气!”

    连妈妈见她气急败坏,情绪言语已有些失控,微冷下声道:“奶奶也知道那是在家里,奶奶倒睁开眼看看四周,可还是奶奶的闺房?”

    小崔氏神情一震,紧紧扣着桌角的手指缓缓松了力道,年轻的脸庞呈现出一股衰败之色,凄凄道:“我自然知道,原以为在家里处处得意,连祖父也赞我比男儿更强,而姜家又是姻亲,底细明了,大可应付的过来,没想到真嫁进来,还是这么艰难。”

    连妈妈面露不忍,想到夫人临行前的嘱托,“那孩子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极要强的性子,你过去千万时时劝告,莫要一昧争先,失了和气,落得个忤逆长辈的罪名。”随硬下心肠道:“说句不中听的,您在娘家是娇客,各房太太奶奶都容忍您几分,又有夫人撑腰,大可大展拳脚无所顾忌。但现在嫁人了就是伺候人的那一个,您想想,那些太太奶奶是怎么对您的,您今日就得拿出什么态度去对别人!争是一回事,争得难看了,那就正中五房下怀!奉欣堂请安那日姜老太太那番话可不单单说给五夫人听的,也是在提点您,她老人家最看不得兄弟阋墙,您要是跟五房顶上,三老爷和五老爷,还有咱二爷如何自处?”

    小崔氏嘴唇翕动,神情挣扎,连妈妈又道:“还有夫人对您的劝诫,您可别忘了!”

    小崔氏心头微凛,渐渐转过弯来,她还记得母亲那担忧的语气。

    “旁的我也不多说,你总要去碰碰灰才晓得。只一点,你崔姑妈的教训你给我好生记在心里。那时皇上尚居潜邸,姜二姑娘还是郡王王妃,姜、崔两家势力相当,你姑妈作为崔家掌权人的嫡女嫁过去自是风光无限。”

    “可她为人心高气傲,处处掐尖要强,那时姜老太太还有力气管家,她就敢公然与长辈作对,行事刚硬,妯娌姑子全得罪干净,又把房里看得死死的,倒和那通房小妾争起宠来。一次她拿着一个妾室的错处发难,不料那小妾已有三个月身子,跪了半天,姜家长孙就这么没了!自此姜老太太再没给过她好脸色,直接夺了管家权。而她性子偏激,一年来大起大落,彻底灰了心,不要她管家,好,她干脆什么都不管了,整日躲到佛堂享清静。后来生了轩哥儿仍不知变通,到现在都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姜老太太自是看不惯,抱走轩哥儿自己养了!你还不如她底子硬,切莫学她的做派,好好维护府里的关系,等日后分了家,什么都好说!”

    小崔氏端起凉茶猛灌几口,彻底冷静下来,看向连妈妈道:“亏母亲把您给了我,否则没人警醒,只怕要钻牛角尖了。”

    连妈妈掏出帕子为她拭泪,“好孩子,你是姜家当之无愧的大奶奶,福气大着呢,莫为这一时长短怄气。”看她眼神仍有阴郁,念头微转,斟酌道:“奶奶近日气郁烦闷,是因为月事来了的缘故?”

    小崔氏捏着茶杯,垂眸道:“到底没怀上。”

    连妈妈轻拍她的背,“这种事急不来,孩子都是老天定好的缘分,该来的时候自会来。”

    小崔氏心头刺痛,咬唇道:“二爷昨个儿已经去了夏姨娘屋里。”夏姨娘便是那叫双儿的通房,抬了姨娘后,便恢复了她本家姓氏。

    连妈妈心下明了,“二爷不过按您排的日子依规矩去一趟罢了,前几日不都歇在您屋里?可见二爷是极看重您的。况且姨娘那里尚且吃着汤药,大可放心。”

    小崔氏落泪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连妈妈怜惜地揽她入怀,只是叹气,这种事谁劝也没用,只有自个儿想通看开的。

    随后几天再见小崔氏,眉间郁结一扫而空,待人接物又恢复了端庄平和,时时去奉欣堂走动,连带对符婉儿都多有照拂。姜宏远的婚事她没再争抢表现,只老实跟在容氏身边,容氏去哪儿她去哪儿,也不指手画脚,帮些小忙尽力,加上赏赐大方,倒赚了些声望回来。

    又说姜宏远的婚事,前后两天都下了雨,大婚当日气候凉爽,一应规制也不比姜宏轩差,唯独老太太那里淡淡的,因厌恶段家作风不正,连带对段云诗也喜欢不起来。

    而段云诗天生软弱老实,到姜家如履薄冰,对自己婆婆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跟温言细语的小崔氏反倒合的来。时常去三房走动,搞得容氏火冒三丈,狠狠给她立了几次规矩,她还不明所以,只夜夜抹泪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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