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云诗肚子有五个月大的时候，容氏也被查出了三个月的身孕，姜老太太一直觉得五房子嗣单薄，直言这是重孙带来的福气，很为五房高兴，又接连送去了许多补品。但段云诗的处境就不免尴尬起来，婆媳俩同时怀孕，到底谁来照顾谁呢？原本她万众瞩目，每天各种人探望，现在被婆母分去大半风头，两厢比较，不免有些沮丧。

    倒是符婉儿还按着原来的习惯，隔三差五地去她屋里坐坐，温言宽慰，叫段云诗十分感激。

    这日，符婉儿刚坐下吃了碗热汤，段云诗歪在旁边炕上缠线团，“眼看就要入冬了——”一语未了，外头丫鬟突然报，“三奶奶，段夫人来了。”随后帘子掀起，穿一身金丝织洋对襟绵袄的段夫人进来，摘掉貂鼠昭君帽递给丫鬟，快一步上前拦住几乎要跳下炕的段云诗，“你给我好生坐着，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冒失！”

    段云诗激动地落泪，“母亲过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段夫人掏出帕子为女儿拭泪，“快快止住，上上下下全是喜事，这是你能哭的时候？”段云诗听了也觉不妥，连忙忍泪，招呼丫鬟奉上茶点瓜果，拉了段夫人坐到身边，又为其引荐道：“这是符表妹，乳名叫婉儿，母亲怕是头一次见吧。”

    符婉儿早站起来，冲段夫人欠了欠安，“段伯母安好。”

    段夫人看她白里透红，形容秀美又不落俗套，眼神温润舒朗，想来在姜家养得极好。再看自己女儿，面如缟素，肚子吹气似的鼓起来，四肢却越发纤弱，心头一阵叹息，面上仍笑道：“这么标致的人儿，姜老太太好福气。”说着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过去，符婉儿百般推脱不掉只好收下。

    “婆母知道母亲来了吗？”段云诗有些担心。

    段夫人道：“放心，我拜过姜老太太后立刻去见了你婆母，才从那边过来。”

    段云诗松了口气，容氏心胸狭隘，怀了孕更容易动怒，只怕一个不如意就惹恼了她。

    “说起来，你这么年轻，还不如你婆母怀相好。”段夫人担心道：“你可别只顾着肚子，万事想开，保重身子为上，不然孩子生下来也没力气照看。”段云诗不想母亲忧心，开玩笑说，“肚里的小家伙挑食，我也没办法。”其余种种委屈只字不提。

    段夫人看着她手里的线团，“针线活交给下人便是，伤了眼睛怎么好？”

    段云诗抿嘴一笑，“天气冷了，我琢磨给三爷做几双厚实点的鞋袜。”

    说起这个眼睛都亮了，神情欢愉不似作伪，至少夫妻关系是和睦的，段夫人放心不少。

    又问了家里情况，段夫人都说好，段云诗犹豫半晌，“母亲下次带妹妹来看看我吧。”

    段夫人顾及外人在，口气随意道：“没个大事，过来做什么，倒不如在家里练练女红，免得一直拿不出手。”段云诗有些失落，又隐隐庆幸，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舍不得还，罪恶感越来越深，也越来越不敢见人。

    符婉儿知道她们必有私房话说，随即找了个还有功课要赶的借口走了。

    段夫人这才沉下脸道：“你妹妹的事你没对旁人提起过吧！”

    段云诗连忙摇头，“没有的。”看母亲脸色不对，忐忑问道：“是妹妹出什么事了吗？”

    段夫人神情稍霁，“没什么，算是喜事，你妹妹定亲了。”

    段云诗惊讶：“哪家人？”

    段夫人说，“梧州知府向家的公子。”

    段云诗呆了呆，“那也太远了。”

    段夫人冷笑道：“这算好的了，你当你父亲原本安排的什么亲？给永昌侯府家的老太爷做填房！”她拍了拍炕桌，“那老不死的年近八旬，半截入土的人了，还那么多花花肠子，恶心至极！”

    段云诗惊吓道：“父亲怎如此狠心！还好您给拦下了。”

    段夫人道：“拼上我这条命也不可能由着他作践你妹妹！不过这次倒没费什么力气，那老东西一直守着爵位不肯让贤，又没甚作为，不是求仙问药就是霍霍小姑娘，皇上终看不过眼，三令五申要他家世子袭爵，就这个月底的事了。你父亲满心满眼的荣华富贵，险些被那老东西蒙骗过去，幸好你舅舅在宫里有熟人，提前听到了风声，这才让他作罢的。”

    段云诗长舒一口气，“这样比起来向家已是不差，往年他们还在京城时就素有美名，家风极正，子孙年过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当媳妇是最好不过。”

    段夫人点头，“不若如此，我也舍不得她嫁那么远，到底是不得教化的野蛮之地，几年见不上一面。”微沉了声，“不过远点也好，清净自在，她最是聪明伶俐，向家人口简单，定能应付过来。”

    似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段云诗沉默下来，可向家就算再好，比姜家又算得了什么？论天资论容貌，她从小都要逊色妹妹几分，偏偏是她嫁得更好，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又不想母亲看出端倪，强打起精神道：“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段夫人沉吟半晌道：“越快越好，我只怕你父亲又打什么歪主意，明年年中前必须把人送出去。”

    段云诗算算日子，“或许还能吃上孩子的满月酒。”

    段夫人直接打断她，“别想了，我不会让她来见你的。”

    “什么？”段云诗简直不敢相信耳朵。

    段夫人却没回应，只冷冷看着她。她渐渐转过弯来，仔细一想，如今她姊妹俩的情形岂不恰如当初她母亲和她姨母？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搂住肚子。

    段夫人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自问对你们两个从无偏颇，但你现在有了孩子，我怎敢拿你的终生去冒险？”

    那边符婉儿回到来安居，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一阵吵嚷，顿时皱了眉，对红萝道：“你先进去瞧瞧，怎么又在闹？”红萝应是去了，不稍时回来，里头也安静下来，“是荷香姐，她说阿若将老太太赏的赤金盘螭璎珞圈放错了位置，训了两句，阿若不服气顶嘴，两人便吵了起来。”

    符婉儿抬脚进门，“东西又没丢，这点小事也值当吵一架？叫下头的人看了未免笑话。”

    自从荷香三个过来阿若便异常紧张，她原是被符婉儿提携上来补缺的，并不算当大用，不过占了个先机，现在来安居成了香饽饽，多少人眼馋这里油水多主子又和气，一个个妖精似的，时刻都想把她挤下去。而威胁最大的三人中，碧草急着嫁人并不争先，紫烟为人低调，还算老实，也只有争强好胜的荷香事事压她一头。她警铃大作，半点不对付就反应激烈，几乎每天都要和荷香拌嘴。

    红萝道：“两个是积怨已深，随便拿点差错就要发作，姑娘该管一管了。”

    符婉儿微微一笑，“自然。”

    叫阿若和荷香随她进屋，坐到炕上却不说话，只慢吞吞地拨着茶碗，待茶水凉得差不多了，人也冷静下来，她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各执一词，一个说阿若不守规矩行为散漫，一个说荷香小题大做越俎代庖。符婉儿听完默了会儿，扫视两人的脸，冷下声道：“我平日是不是太纵着你们了？丁点小事闹得满院皆知，传出去，别人还当我没本事管不住下人！你们俩都是我委以重任的大丫鬟，不紧着差事，内部倒先斗起来，怎么，想让下面的人有样学样吗？如果你们实在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们！”

    她极少这样声色震厉地说话，两人一时吓住，连忙跪下认错，她又缓了缓语气道：“不过这事到底是荷香占理，她资历又深，阿若，你怎么也不尊敬着点？这样，罚半个月俸禄小惩大诫吧。”荷香活像斗胜的公鸡刮了眼阿若，神情得意，阿若敢怒不敢言，暗暗咬碎牙，一直怄气到晚上，还在和红萝吐苦水。

    内间抄佛经的符婉儿听得清楚，对面研墨的李觅眉头一皱，待要出去训人，被她一手按住，她叹道：“罢了，我自己挑的人，不劳烦姑姑教训了。”转头冲外面喊道，“行了红萝，你别劝她了，有什么叫她进来当面说话。”

    随后阿若由红萝领进来，她放下笔，“从那三个进门起，我就告诫过你和红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忍则忍，红萝听进去了，那你呢？”

    阿若愤愤道：“红萝和我又不一样，她再怎么忍，在姑娘心里，旁人也越不过她去。但我忍了，一个两个都要跳出来打压我，没了表现的机会，姑娘还会记得我多久？”

    符婉儿道：“是，红萝从苏州跟我到京城，情谊非比寻常，但你若只记得这不一样的地方，却不管我对你们一视同仁的地方，那你就真的永远比上红萝了。你扪心自问，我这几个月可有否决过你的提议？可有阻拦你发号施令？可有只带红萝出去走动？况且，如果我真不拿你当自己人，你现在还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阿若并非傻子，她拿准了符婉儿的性子，才敢这样发脾气。她无非看不惯荷香狐假虎威的模样，不喜欢每次闹矛盾符婉儿因那一点小理由就偏向荷香，搞得她颜面尽失，对下头的吩咐都不好使了。另外，也存了点试探符婉儿的意思，想看她到底对荷香是什么态度。

    符婉儿看穿她的心思，嗤笑一声，“你就念着你那点面子，还算机灵的人，偏偏这么短视，你认为我会容得下一个拿我当提线木偶摆弄的人吗？”

    阿若愣住，只觉这语气十分陌生。

    荷香这人符婉儿着实喜欢不起来，前世虽然更亲近紫烟，但也从未苛待过她，她心有不平，三番五次找小崔氏告状，还在外面嘴碎，败坏她的名声。而今生呢，给点好脸色就作威作福，几次管到她头上，她不是没让李觅提点过她，她不以为然，反倒对李觅不敬。

    符婉儿摇头冷笑，“焉知有些聪明人，捧得太高了，便晕头转向，结果掉下去摔得最惨。我本不打算把你牵扯进来，可你非要出去好强，那索性借你再添几把火，就让她得意吧，我迟早有一天不用忍她。”

    阿若几时见过符婉儿这副面孔，往日小白兔般恭顺温良，算计起人来竟很有几分狠辣。不禁暗暗后怕，连忙告罪，保证日后一定收敛脾气，随后几日果然对荷香点头哈腰起来。事后李觅还夸符婉儿洞察人心，要知阿若这丫头上进心强，疑心也重，表面大大咧咧，心底的小算盘就没停过，若直接叫她忍着荷香，她还怀疑符婉儿忽悠她，非得这样，她才会害怕，害怕枪打出头鸟，最后连她也一起料理了。

    不过李觅还说，荷香的问题其实很好解决，符婉儿根本用不着对阿若大费口舌，到底心太软。正如阿若所猜测的，任由她和荷香继续顶撞，事情闹得越大，符婉儿越方便收拾荷香，但为了彰显公允，阿若不可能不做处理。

    到底跟了她这么久，符婉儿私心并不想让这种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