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上)

    临近入冬,京城的天气反而艳阳高照起来,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恰逢符婉儿生辰,姜妙宁便张罗着要给她在琅园办个暖冬宴。正是垂钓的好季节,旁边起炉子烫酒,尽了兴,再找处宽敞的庭院捶丸射柳,越说越起劲,半天时间,已经自作主张把私塾的学生几乎请了个遍。符婉儿看得一脸痛风状,真是她的好表姐,自己贪玩,倒拿她作筏子。

    姜老太太因姜妙宁最近功课不好,先生多有责罚,严令她静心学习,没事少出门乱窜。她好不容易找到个由头,可不得大肆玩闹一番,可怜她这个寿星还要替她做担保。

    下午又轮到文先生的课,众女孩一起结伴往隔壁学堂去,姜妙宁问:“今年冬装你们都做了什么款式?我可头疼,抽空对一下吧,免得到时候做重了。二表嫂也是,往年大家都是量了尺寸一起选款式一起做的,今年非要分发布匹银两让各房自己安排,灵活是够灵活,但款式颜色就那些,绣娘的工期也赶,我们几个还得争着抢着做了?”

    容氏上了年纪,保胎不易,不敢太过操劳,定制冬装以及家里大小宴请的事便暂时交给了小崔氏。小崔氏等待这个机会已久,一经接手便大刀阔斧地做起了革新,最近家里人事变动频繁,小辈们也隐隐嗅到了硝烟味。

    姜妙仪说:“我看这样更好,以前大家一起做衣裳,哪次没有拖上半把个月的?不是这个没空就是那个突然要改主意,衣裳这东西本就是穿个新鲜,拖来拖去反倒没意思,分开做,轻重缓急自己定夺,大家都省心。”

    姜妙慧也附和,“这么大一家子,一个人把持全程难免有照顾不全的地方,也太过劳累,这个你最清楚,五婶婶每年折腾四五次,人都要瘦两圈。我们嫂嫂还不比五婶婶经验足,这样也是为了大家好。”

    姜妙仪似有所指道:“况且制衣工序复杂,一层层下去,少不了贪赃纳贿的奸邪之辈,分散开来,家里也能避掉些无谓的开销。”

    这话可不太中听,要说贪赃纳贿,五房头一个有嫌疑,姜妙宁竖眉,“好好好!你们姐妹两个合起伙来打擂台,我说不过你们!但你们可别忘了,下头还有一堆人等着打点呢,其他就算了,偏偏还要减少分量,家里再是节俭开支,也没到这种田地吧?难不成真就只让屋里那几个穿新衣裳了?只怕到时候上上下下怨声载道,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这年头想当个有良心的主子也不容易,赏件衣裳都还要自己倒贴银子呢。”越说越阴阳怪气。

    这东风压倒西风的时候,一部分人得利,一部分人就会失利。作为既得利益者,姜妙仪姜妙慧当然义不容辞地站在自家亲嫂嫂一边,对姜妙宁的抱怨又进行了新一轮反驳。

    姜妙宁怒火中烧,扭头冲后面的符婉儿发难道:“你也不说句话?来安居恐怕更不如之前!”

    符婉儿缩了缩脑袋装傻,“还好吧,我和表姐们都是相同的分量呀,如果不够赏人,那我自己少做几件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爱新,年初从苏州带的好些冬装还能派上用场。”

    现在搬出去一个人住,当然不比在奉欣堂事事紧着她,不过冬装这件事上小崔氏还是很开明布公的,每房发放的布匹数量、赶工费用都给姜老太太和容氏过了目,大家随时可以去司房领取。就是轮到她的时候,布匹颜色难免都是挑剩下的,工期也排在姜妙仪他们之后,还好她对这些一向不讲究,给下人们分了大半,自己也就添了四五件新衣,并一些零零碎碎的斗篷、帽子、暖耳暖手套不提。

    姜妙宁气死,“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符婉儿不想引火上身,连退几步避嫌,没注意撞到了姜及娣,她这一路异常沉默,被撞了也没什么反应。符婉儿说了抱歉,她才勉强笑了笑。

    符婉儿想起什么,“对了,我生辰在十月十六,你可别忘了。”

    姜及娣有些受宠若惊,“我?妙宁姐并没有给我下帖子。”

    符婉儿俏皮道:“算起来,她也没请我呢,难不成我这个寿星还不去了?”

    姜及娣扑哧笑出声,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好。”末了又补充一句,“谢谢。”

    文先生身子虚弱,拄着一根花拐走进学堂,仍是双颊薄红,气喘吁吁。小厮搬来一把太师椅,铺上棉垫,放上靠枕,她堪堪坐了,才对学生们说,“今日不教家学了,下棋吧。”

    家里一直有专门从宫里请来的技师传授她们琴棋书画等礼乐技艺,文先生虚任了一门,但还从未开过课,突然说要下棋,学生们不免惊讶。

    文先生闭着眼道:“我棋艺算不得高超,不过是曾经久困樊笼,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与人对弈十之八九也是要输的。所以能教给你们的不多,只一句,不论输赢,感发万物,知行合一,身心得自在也。”

    侍者们鱼贯而入摆好棋盘,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指腹摩挲棋子,光滑温润,哒的一声轻轻放下,清脆悦耳。文先生叫学生们先自己打谱,她行动缓慢地在其间来回观察,并不轻易发话,偶有人提问,才会停下来指点一二。

    姜及娣见文先生朝她这边走过来,紧张地挺直了背,捏起黑子故作凝思,余光撇到衣角从身边扫过,径直往后走,又很快站定。心头怪怪的,不住偷偷回头瞄了眼,发现文先生低头看着符婉儿的棋盘,竟露出几分兴致。她说,“往日只知你庶务家学甚好,不想棋艺也有几分天赋。”说着弯腰替她下了两子,“就是太过保守内敛,少了几分洒脱,执着于眼前困境,却忘了自己本就身处高峰。”

    符婉儿看着文先生落下的那两子,格局豁然开朗,可攻可守可退,已然挣脱了先前的难缠之势,心头有种醍醐灌顶的清凉感,笑道:“多谢先生指教,学生深受启发。”

    文先生点头,又往别出去了,这次停在赵渥丹身边,看了会儿才道:“你这盘棋还未过半便大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若想更改,非得全盘重来不可。”

    赵渥丹又落下一子,坦然一笑道:“胜利在望,何须更改。”

    文先生摇头笑笑,“看来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半个时辰后,文先生安排学生们两两对弈。符婉儿换到靠墙位置,跪坐于蒲团上,整顿衣衫后看向对面的赵渥丹,微微一笑,“先生也说我们同窗之间就不必循规蹈矩了,执白或执黑,渥丹姐姐请自便。”

    赵渥丹道:“我年长于你,应当礼让。”对捧着棋罐的侍者说,“请婉妹妹执黑子,也请婉妹妹先行。”侍者便将装着黑子的棋罐放置符婉儿手边。

    符婉儿倒也没拒绝,摆完座子后,率先抓起一颗黑子落在某处,赵渥丹随手而应。黑白交错间,赵渥丹轻声道:“先生方才的话我并不赞同,棋局一经开启,输赢不定便是残局,若耗费大好光阴只为一盘残局,又或就这么甘愿认输,何来乐趣可言?妹妹以为如何?”

    符婉儿捏着棋子观摩棋盘,才刚开始,白子便势如破竹,稳稳压她一头,“妹妹愚钝,未能领会先生深意。只觉这下棋本身不就是乐趣?而输赢不过一瞬。”

    赵渥丹失笑道:“引天下文人骚客追捧的,不正是那一瞬的乐趣吗?妹妹若真切体会过,便知道所求之物在没有真正求得之前,都是没有价值的。”

    符婉儿想了想,“有理。”

    白子优势明显,黑子厚积薄发,也挡住了多轮攻势。

    赵渥丹夸赞,“妹妹果然天分极佳。”

    符婉儿谦虚,“比起姐姐,算不得什么。”她也就这一项稍拿得出手,而赵渥丹无不贯通。

    寻到一个漏洞,符婉儿又提一子,看向赵渥丹,“何故让我?”

    赵渥丹与她对视,“我想请妹妹帮个忙。”

    符婉儿心头一动,“但讲无妨。”

    赵渥丹道:“我伯父突然不许我下个月再来姜家私塾念书了,我想知道原因。”

    伸进棋罐的手顿住,“既是长辈的命令,为何问我原因?”

    “伯父一向支持我进学,不会无缘无故叫我休学,原因只能出在姜家,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不愿意我留在姜家?”

    符婉儿觉得荒谬,“你认为是我从中作梗?”

    赵渥丹摇头,“妹妹秉性纯善,当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妹妹知道,对于妹妹的婚约我从未有过歹念,我对大家一视同仁,只当同窗好友相处,绝不逾越半步。我更没在妙仪她们面前说过你半个不字,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还请放心。”她一口气说完,手中白子方才落下,刚才失去的那点优势立刻夺回,刹那间又是步步紧逼。

    符婉儿简直想笑,这人好像永远都这么光明磊落,梁琮喜欢,是她的错?姜妙仪维护,是她的错?她生来就是这么优秀,她有什么办法?是啊,所以她符婉儿就活该被人嫌弃。

    符婉儿深吸口气,“姜家的门开与不开,不是我说了算,你找错人了。”

    赵渥丹自顾自道:“我刚来京城那几年饱受家中堂兄妹折辱,听闻姜家私塾也教女儿做圣贤,心生向往,想学一学这低微到尘埃里的人还怎么做圣贤。那是一次踏春游,我几番周折才要到的请柬被我堂姐抢去,若非我机灵,偷偷扮成随行的丫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认识妙仪。”她笑起来,“没错,我就是为了进姜家私塾才故意结交妙仪的,她也知道,还对我多有帮扶,得此佳友实乃我幸。之后便认识了予珹——”声音低落下去。

    “但我不会强求无缘之人,放心。”她又强调了一遍放心,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说,“你上次说,是你的东西你不用抢,是,那本就是属于你的。而我,也只是想守住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罢了。在姜家读书这几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此生再没有,我们女孩子也读不了几年书,待做他人妇,只剩一身俗。所以我恳求妹妹大度,容我贪享完这最后两年的欢愉吧。”

    声声动人,字字锥心,符婉儿几乎要被说动了,她垂下眸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难你。”

    “果不是妹妹种的,但因出在妹妹身上不是吗?只要你肯劝一劝姜老太太,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符婉儿抬起眼,看着那双似乎比谁都真诚的眼睛,“不,不是在我身上。”

    赵渥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住。

    满屋落子声中,唯有赵渥丹听得见符婉儿那句,“是你,从一开始,就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赵渥丹轻叹一口气,“妹妹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符婉儿看着眼前的棋盘,到底是谁在咄咄逼人?她道:“不是我的错,为何要我来认这个因果?”

    “这么说,妹妹是不想帮这个忙了。”赵渥丹面露遗憾,“我本来不想麻烦妙仪的,那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符婉儿不置可否,只问,“我很好奇,你这么执着于在姜家私塾读书,到底是真想学做圣贤,还是为了那清贵的名?”

    赵渥丹粲然一笑,毫不避讳,“有了名,才有势,即便我一身褴褛,也不会叫人看低。”

    符婉儿点头,好,赵渥丹,不愧是赵渥丹。她落下黑子,“该你了。”

    赵渥丹抓起白子再看棋盘,却是一愣。心头细细算过,这子落下,全盘竟然只比黑子多了一子。即便让了棋,于她,仍是从未有过的局面。

    但,也赢了不是吗?

    她落下最后一颗白子,正想叫侍者来数子。符婉儿的手却还没停下,纤柔的手指带起黑子,浅粉色的指甲盖一晃而过,伸向她最面前不起眼的一隅。她笑眼弯弯看着她道:“承让。”微闭上眼体味了一会儿,“这一瞬的乐趣,好像也不过如此。”

    赵渥丹看她的眼神终于郑重起来,“不会再有下次了。”她可以让,但怎能输。

    其他人也陆续下完,或兴奋或懊恼地讨论着,文先生吩咐,“一三行,左右交换,再弈一局。”

    符婉儿起身准备换位置,临了想起什么道:“我看你对文先生的棋艺不甚尊重,你可知文先生的兄长是谁?”她自问自答道:“顺元末年,寻遍弈坛无敌手的文愁白,他的妹妹与人对弈即便是输,你当是输给哪些人?更何况,十之八九会输,说明也是赢过的。”

    赵渥丹掌心骤然攥紧,面上仍是微笑,“是吗?倒不曾听闻这些,受教了。”

    下学后红萝来接,见符婉儿神情恹恹,不似往日轻快,随问:“今日的课业又很难么?”

    符婉儿摇摇头,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头,“不难,先生教我们下棋,我还赢了。”

    红萝很是高兴道:“那是好事呀,姑娘老说自己不如姜四姑娘她们文雅,如今也身有所长了不是?”

    符婉儿望远,“可我并不觉着高兴。”

    红萝不解,有时她也不懂她的小主子总是在烦恼些什么。

    符婉儿兀自出了会儿神,突然道:“你找个麻利的丫头给李姑姑报信,就说我不回去用饭了,我去奉欣堂看看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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