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雀(上)

    院试出案前一天,仪制清吏司便着人向姜家漏了口风。姜宏拓顺利录中且名次靠前,虽是喜事,但全府未敢大肆庆贺,因为姜宏澈没通过,听说考官们将他的落卷复核了好几轮,确实达不到要求,这才批了个‘否’字。

    案首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梁二公子头上,梁府一贯低调,众学者纷纷恭喜他摘下小三元,倒不觉得多新鲜。反而是晏国公府的三公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举摘得次案的好成绩。

    众人惊掉下巴之余,却没甚好话,一些骨头硬的京城学者在各种诗社雅集上扬言,“晏国公府权势压人,清吏司为五斗米折腰,不仅特许跨考,还以次充好,若非梁二公子名声在外,怕是案首之位也要双手奉上!”

    这股风气愈演愈烈,晏国公为证清白不得已上告天听,请求自查。皇帝不以为意,只说小小院试何足挂齿,以国公爷刚正不阿的作风绝不会纵容子孙不肖,就此作罢。

    但皇帝的意思是一回事,天下文人墨客的笔杆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将晏国公和晏总督骂得狗血淋头,对晏淮本人倒没那么在意。不过是口诛笔伐的末尾捎带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之类的话,骂人都很瞧不上眼的样子。

    这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连内宅仆妇都听了好几耳朵批文。特别是姜家,因有两个同场考生,闲磕牙时也少不得评上几句。

    “瞧五公子废寝忘食的苦读才排个第四,那个吊儿郎当的倒得了个第二,你说没点猫腻谁信?”

    “就是,咱三老爷是个清高人,不屑于搞那些歪门邪道罢了,凭哥儿的真才实学,也不怕考不上功名。”

    “……”

    三房这种论调屡见不鲜,传到小崔氏耳中,立刻拿了两个偷懒的婆子发作,严禁下人多嘴献浅,妄议科考朝政。

    阿若当笑料说给符婉儿听,“二奶奶未免太小题大做,外头茶馆酒肆哪个不议的,关起家门来说两句还不许了。隔壁晏府的人还能蹲在墙角监听不成。”

    当时符婉儿穿着一层山梗紫的薄衫,坐在炕上打谱,有红萝打扇,原还不觉得燥热。听阿若一番转述后登时火大,一股热气直冲头顶,捏着棋子的手握成粉拳头,砰的一声砸向棋盘,“岂有此理!”上面的棋子震得乱蹦起来。

    阿若吓一跳,还以为姑娘是怪罪她又对主子言语不敬,忙改口道:“不过二奶奶这么做也情有可原,邻里邻居的,总不好太落井下石。”

    符婉儿根本没听她解释,犹自陷在愤慨的情绪里,小脸涨红,“一群哗众取宠的喷子!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当考官去!他们是亲眼瞧见晏国公受贿还是开天眼看见人家的考卷了?无凭无据,单靠一张嘴就想给人定罪,当我大齐律法何在?领着朝廷的公粮,正事不见干一个,造谣放屁倒是好手。”

    “还有那些妈妈,听风就是雨,也不想想,以姜家的势力,以三舅舅的性格,怎么可能容忍别人靠舞弊徇私压自家子孙一头。平日拿我们消遣嘴碎就罢了,人家辛辛苦苦考出来的功名,她们有何资格说三道四?二表嫂罚得再好不过,早该给她们点教训!”

    阿若瞠目结舌,简直怀疑符婉儿中了邪。明明最是清和平允的性子,偶尔丫鬟们犯错,被老妈妈们轻慢,受表姐们挤兑,她都能一笑了之,连句重话都很少说。即便真动了怒,料理起人来也是不形于色。

    这会儿为个外人,倒义愤填膺的,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阿若看向红萝,眼神询问。

    红萝也糊涂,但至少知道这火肯定不是冲她们发的,摇摇头,叫其稍安勿躁。

    这边符婉儿发完火心里仍不痛快,看着乱糟糟的棋盘,手一挥,“不下了,拿走。”阿若连忙上去收走棋盘。

    红萝倒了杯茶递去,“姑娘润润喉。”要知骂人也是个体力活。

    符婉儿接过一饮而尽,捏着茶杯想了想,“听说晏伯母最近身体欠安,不知六舅母有没有打算过去瞧瞧。”

    红萝度其意思,“不然奴婢去六房问问?”

    符婉儿突然放下茶杯,“算了。”

    她等不及了,跳下炕,松松趿了鞋就往外跑。

    红萝追上去,“姑娘这是去哪儿?”

    符婉儿头也不回,“找外祖母。”

    还没来得及跑出中门就撞上李觅。她没敢与之对视,匆匆唤了声姑姑好,弯下腰就想从旁边的空隙钻出去。

    李觅眼疾手快地挪了一下,挡住人,到底没跑脱。

    “姑娘连走路的规矩都忘了?所谓动静有法,行时要四平八稳,矜庄引颈,款步姗姗,火急火燎的像什么样子?还不站好。”

    符婉儿连忙重新施礼,“见过姑姑。”

    李觅这才问:“去哪儿?”

    符婉儿飞快觑了眼李觅的脸色,小声道:“奉欣堂。”

    李觅淡淡道:“昨晚不是才去?府里又不止姑娘一个孙辈,跑得太勤了也不好,比谁孝顺似的。今儿就别去了,况且太阳正烈,仔细晒伤。红萝,扶姑娘回去,早些把佛经抄了。”

    符婉儿轻轻啊了一声,颇为不甘。

    红萝松了口气,她们姑娘看着顶好说话,但心里是极有主意的,来安居也只有李姑姑能真正管得住姑娘。

    李姑姑的威势之下,符婉儿只好打消了去晏府探望的念头。本想,等他回来上学总有办法见着,谁知随后小半月硬是没见着人来。

    私下找姜宏澈他们打听,也都不清楚缘由。她不免担心,想他从来没受过那种窝囊气,别是想左了,干脆负气不读书了吧。

    出不去家门,符婉儿只好缠着姜衡追问。

    因纯茵公主年底前要出阁,皇帝为给昭贵妃和汪家体面,特准礼部以公主和亲的仪制筹备。宫里物资严重不足,顶着皇商头衔的姜衡,最近为采办的事忙得晕头转向,听外甥女问起晏淮,脑子转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你说晏淮啊?”他揉了揉眉,“应该没死吧。”

    “……”她跺了跺脚,“舅舅!”

    上去挽住他的手使劲摇啊摇,甜甜道:“我的好舅舅,你就帮我问问嘛,晏三那家伙上回答应要给我做个臂搁,谁知他是不是想赖掉。”

    姜衡哪儿受得了这个,举手道:“好好好,别晃了,我找人给你问就是了。”

    他说到做到,当天就问清楚,“甭急了,人这会儿没在家,在大觉寺。”

    符婉儿一呆,下意识抓紧姜衡的手臂,脱口而出道:“他要出家?”

    姜衡失笑,点她脑门,“想什么呢。晏国公让他出去避避风头,早该回来的,不知为何他一直拖着。”

    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拖一拖没关系,别打算长住行。不肯下山……是心情不好吗?也是,任谁被骂成那副熊样都不能好,全当散心了。

    倒是姜衡不由审视起符婉儿,“为个臂搁你倒挺积极,他又不是什么精工巧匠,即便外头买的不如意,也不单他能做。你予珹哥哥对文房器具最有眼光,怎么不见你找?”

    符婉儿躲闪两下,正词崭崭道:“他事先答应我的,可不止为一个臂搁,这叫守诺,君子所为。”

    姜衡拿她没办法的表情,转而问:“予珹考得那么好,你没给准备贺礼?”

    符婉儿佯装懵懂,“啊,考前不是已经送过了?”

    姜衡:“那你给宏拓的又是什么?”

    额……符婉儿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姜衡叹口气,摸摸她的头,“且长点心吧丫头。”

    .

    张氏最近也很想让儿子长点心。

    这日姜宏澈笑嘻嘻地从外头回来,母亲身边的吴妈妈在门口迎他,“太太正找哥儿呢。”

    见吴妈妈脸色严肃,姜宏澈想起那还没开动的功课,心下惴惴,“母亲找我做什么?”

    “太太在老爷屋里,哥儿自去吧。”吴妈妈不肯多说。

    听在父亲屋里,宏澈心里更是一沉,忐忑不安地进去。远远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十几年来已浸入这间屋子的每个缝隙。

    屋里陈设简单,独靠墙的镶螺钿红木架子床最显眼,悬着淡赭色销金撒花的床帐,锦被下的身躯几乎没有什么起伏。纸窗透过几缕光线,落在那双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大手上,青筋条条鼓起,十分可怖。

    脸被站在床头的张氏挡住,宏澈没由来松了口气。

    他照常没有行礼,只喊了声,“母亲。”

    张氏头一次见到儿子没有笑意,先问:“一天不见人影儿,去哪儿了?”

    宏澈道:“和宏拓几个友人去护城河游了一圈。”

    张氏摇头,“不知廉耻。”

    宏澈震惊地看向母亲。

    张氏命令:“去你父亲身边跪下。”

    宏澈不敢有异,扑通跪到床头边。低头轻易看见父亲的脸,半边掩在阴影里,如同戏文里被妖怪吸干精血的人,干枯凹陷,乍一看像个骷髅。空气吸入口鼻,在胸腔刮起一阵沙感,显得格外艰难和沉重。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虽然不孝,但他无法克制那股恐惧感,是的,他害怕他的父亲,这个从记事起便一直困在床上的活死人。

    没人知道他有多羡慕宏拓,三伯父再严厉,至少是活生生的,可以放心触碰,也不用母亲每日提心吊胆地照顾。

    张氏看着他:“这些年我一心扑在老爷身上,对你难免疏忽,又心疼你没有亲生手足相伴,一昧骄纵了你。可我万不想你会堕落至此,名落孙山,不勤加苦学挽回颜面,反而跟已经考中的人出去招摇。你可有半点羞耻心?”

    宏澈嘴唇嗫嚅,说不出半个不字。

    “我的儿,你不是能玩得起的命,那晏三玩得比你还疯。谁曾想,人随便一考就是次案,你呢?玩不敢玩尽兴,学又只是半吊子。这家里,你连妙仪妙慧都比不过,亏你还是个男儿身!”

    她深吸口气,含泪道:“论出身宏拓哪儿比得上你?不过败在父亲不能亲自教导。说句诛心的,老爷如今越发病重,你全当是个没爹的,日后娶妻生子,老老小小全靠你,你不去打拼,不挣出一份家业,难道要我们一辈子依附三房过活?”

    宏澈委顿在地,重重地垂下头。

    她抬手拭泪,厉声道:“你渐渐大了,怎可只顾顽劣。今日我要你当着你父亲的面,好好反省!仔细想想为娘的道理,想想你今后到底该怎么做!”说完转身就走。

    “娘!”

    姜宏澈睁大眼,无力地看着母亲远去,他意识到母亲这次是来真的。

    炎炎夏日,一股凉气却直从膝盖爬上背脊。

    有种站起来逃跑的冲动,但自幼所学的礼法孝道叫他生生止住,他看着父亲的脸,终于开始深思。

    其实,怎么可能不难过不懊悔。

    看着梁琮、宏拓甚至是晏淮的名字,齐齐出现在案榜首列,他凭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落差。

    看着好友们个个意气风发,头一次为那叫天赋的东西生出一丝嫉恨。

    兄友们面前强撑的无所谓在此刻四分五裂,数日来的委屈再压抑不住,一颗颗眼泪打在地板晕开。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看着儿子抽泣的背影,隐在帘后的张氏心痛不已,她从未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儿子说过话。

    吴妈妈坚定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太也是为了哥儿好。”

    .

    院试过去月余,随天气转凉,学者们对晏府的讨伐也渐渐平息。晏淮下山回家时,晏守业给他准备的奖赏也送到了他的院子里。

    少年大喇喇坐在台阶上,肘弯抵着膝盖头,单手撑脸,看向院中的铁笼。

    五根手指很有节奏地轻敲脸颊,白皙修长,几乎能盖住大半张脸。

    眼睑微垂,显得兴致不佳。

    小厮麻瓜为哄主子高兴,表情夸张道:“谁说老爷不疼哥儿,知道哥儿要考秀才,提前大半个月就备好赏赐了!马不停蹄地送回来,刚好赶上哥儿考中,可谓父子情深。瞧瞧这大鸟,多稀罕啊!”

    晏淮懒懒抬了下眼皮,“首先,这东西不过是晏守业给皇上献礼顺带回来的,其次,这叫孔雀,不叫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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