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上)

    没去成赏书会,符婉儿自个儿是乐得清闲,阿若带头的几个小丫鬟却愤愤不平。一贯平和的红萝也没忍住跟着发了两句牢骚,“八姑娘未免太偏心,这血脉相连的比之外人还不如了。”

    李觅听了直皱眉,立刻召齐院里的丫鬟进屋训话:“原是姑娘大度愿意相让,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叫你们这么一说,姑娘成什么人了?传出去还当姑娘受了八姑娘逼迫,多心不甘情不愿似的。届时里外不是人,引起姊妹嫌隙,你们担得起责吗?再叫我听见这等闲言碎语,一概打十板子。”

    符婉儿也在旁边看着,表情严肃,目光扫过丫鬟们的脸,一个个垂下头,最后警告地看了眼阿若,又才挥手让她们退下。

    丫鬟们刚涌到门口,便听外头值门的婆子报,“姜姑娘来了。”

    来安居会这么直呼姓氏的姜姑娘只有姜及娣了。

    她外套湖蓝大领月白底印花洋缎对襟披风,里穿粉色缎面立领偏襟袄,下着白色暗花长裙,显是精心打扮过。手里提着个藤编的篮子,轻车熟路地进了门。迎面撞见红萝、阿若、紫烟泱泱一群人,略微惊讶,心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阿若率先笑道:“姜姑娘可来了,姑娘一早盼着呢,快请进去。”指了雪鸳上去接篮子。

    待姜及娣走远,又瞬间垮下脸,轻呸两声道:“又不是哪门子正经亲戚,三天两头往咱们家跑,亏姑娘心好,愿意接她的帖子,往外也可吹嘘是姜家常客了。有本事巴结七姑娘、八姑娘去啊,一副穷酸样,看谁搭理她。”

    红萝连忙打断:“你又说这样的话,还嫌姑姑罚你不够多?”

    阿若撇了撇嘴,“我还不是心疼姑娘,华亭县主的赏书会去不成,倒整日和这种人来往,未免掉价。”

    红萝道:“再怎么也不能背后道人长短,姑娘待人接物,自有定夺。”旁边紫烟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这头姜及娣与符婉儿会了面,打开藤篮子说:“顺路给你买了点零嘴。”

    符婉儿往里头一瞧,九个细巧的围碟,装了各色干果糕点,眉开眼笑道:“可真真是个活菩萨呢,我正嘴馋,你就来了。”

    姜及娣点她额头:“也就盼着我这点好了。”

    符婉儿道:“需得再配上一壶温酒,畅饮闲谈,方可尽兴。”正中姜及娣下怀,无不赞同。

    稍后陈全家的送来一壶甜酒和几碟小菜。两人坐到一起,叙起学里趣事,笑声不断。

    但符婉儿还是看出了姜及娣的心事,猜她定是为没有受邀赏书会一事而郁闷,今日来也大有同病相怜,抱团取个暖的意思。

    相识已久,也算半个朋友。她深知姜及娣个性要强,防备心重,言辞更注意几分,闭口不提赏书会,只说些自己的糗事逗她开心。

    酒过三盏,气氛越发融洽,姜及娣终于敞开心扉,主动说道:“我们两个可算是霉到一处了。”

    自嘲笑了两声,仰头饮尽一杯酒,“你算算,除了我俩,私塾里的学生哪个没去成赏书会?回头他们有了新的谈资,我们更不受待见。”

    符婉儿拦下她的酒杯,笑说,“怎的,嫌我的来安居不够你消遣,倒想着那掉书袋子的地方,那还来干什么?快走吧!”

    姜及娣看她,“你就不气?四个姊妹,可唯独你落下了。”

    符婉儿道:“气什么?气我躲过一劫,没能当众丢人现眼?我合该庆幸。”

    姜及娣摇头苦笑,“我不如你心宽。”说着缓缓垂下头,似乎有些醉了,伏在桌上闭了眼。

    符婉儿听见隐忍的抽泣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言语,默默陪着。

    缓了会儿,她直起身拭泪道:“叫你看笑话了。”

    符婉儿俏皮道:“吃我几杯酒,还我几滴泪,尽可抵消了,我也不算亏。”

    姜及娣展颜,“好个臭不要脸的,谁为你哭了!”

    两人打闹一阵,齐齐躺在炕上,闲聊间说到纯茵公主大婚,符婉儿要进宫观礼,姜及娣又羡慕起来。

    符婉儿道:“快别提,里头规矩大的要死,多喘一口气都不敢的。你羡慕,怎不把膝盖借了我去。”

    姜及娣一想也是,到底不是姜家的嫡系子孙,宫里的贵人娘娘们不见得多看重。她这样不争的性格,只有沦为陪衬的份。

    两人顽到傍晚,符婉儿留姜及娣吃过晚膳才作别,差人打点马车送出府,并回赠了些俗礼不提。

    到纯茵公主大婚那日,两位老爷受召伴驾,宏轩宏远受皇后嘱托随皇亲仪仗送嫁,都是天没亮就进了宫。一个时辰后巷口又驶入一排马车,崔氏、容氏、张氏三人领着儿媳儿女出了门,淳哥儿和他的两个小侄则被留在了奉欣堂。原本段云诗也去不了,容氏称她病了,老太太派青如过去瞧了回,转头又好了。而姜衡担着职务,近日为筹备婚事一直歇在宫里。是以这一大家子,兵分成了几路。

    不同民间婚宴习俗,皇室公主出阁自有礼部主持大局,各宗室世族只需驻足观礼,连笑容也是不能夸大了的。且顾及皇后娘娘嫁女之痛,姜家人更沉默几分。

    张氏看那殿堂辉宏,低叹一声,“皇上体恤汪老夫人膝下仅汪驸马一个爱孙,特将公主府设在汪家附近,以示亲亲之意。虽说也是不输亲王的富贵气派,但哪怕比之皇后娘娘宫中的一间小暖阁,日后也是天上地下,从此两别了。”

    符婉儿听着心头一沉,旁边的妙慧眸光闪烁,亦有触动。另两个却浑然懵懂,互相挤眉弄眼,只想着怎么溜出去顽。

    容氏警告地看了她们一眼,“公主出宫前还要受醮戒仪,奉先殿辞别祖先后再到乾清宫拜别双亲。典礼庄严,你们就不跟着去了,老实待在三嫂身边,不许胡闹生事给姜家丢脸!”

    女侍引容氏、崔氏、张氏、小崔氏等一众命妇去了,段云诗则被留下来看孩子。

    但她性子太面,连自己的亲小姑子都镇不住,更莫说姜妙仪以及那两个大半小子。好说歹说把人哄到偏殿歇息,又被里头前来问候的各家夫人小姐打乱了手脚。

    这一会儿功夫,宏澈就拉着宏拓不见了人影,妙仪妙宁身边也围过来几个女孩子,小声商量起去哪儿找乐子,顺便还嘲笑了一番永昌侯府。

    最近永昌侯府大房二房为分家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一纸状书告到皇帝面前。皇帝派官员下去调停,非但不起作用,两房人还当场大打出手。这兄弟阋墙的丑闻已是不新鲜了,更重要的是,那石嘉卉不知染了什么邪病,以至于这次公主大婚不能出席,可把姜妙宁乐坏了。

    符婉儿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用余光在殿里巡视起来,只看见了抱着儿子的曾氏,不免失落了一下。

    倒有十来天没见着人了。

    出神间有人唤了一声“婉儿快来”,她扭头才发现妙仪几人已经走远,连忙提起裙子跟上去。

    左右避开人群,再抬眼,却撞见对面默然而立的梁琮。深邃的双眸在望着她的这一刻罕见的专注。

    她顿了一步,眼睛微亮,上去就问:“晏三那家伙躲哪儿去了?”

    梁琮窒了片刻,才缓缓道:“我们不是一起来的,怎知他的动向。”下颌绷紧,“大家各有各的事,也并非时时刻刻在一处,不用每次见着我就问,我又不是他的奶妈子。”

    每次?符婉儿莫名其妙,何至于就每次了。

    自从考上秀才这人是越发阴阳怪气了,心里不住腹诽,又想他俩没甚话聊,行了个礼便错身走人。

    落到后面的梁琮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心头各种滋味化成一股火气顶上脑,等反应过来,人已经不受控地追上两大步。

    “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被一手拦下,符婉儿侧头诧异道:“这是哪里话,叫人好没头脑。”

    梁琮一阵发堵,气恼作想,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人?既看见我,却又不拿我当个活人,满心满眼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这个那个,平日和谁都亲亲热热的,到我这儿,说两句话活像要噎死你了,偏我这样可厌?

    但梁二公子是何等高风亮节,怎能习那嗔痴含怨的妇人之风?任心里狂风海浪,且把一张脸冷着,抿直了唇不说话,像条柱子杵在人前一动不动。

    符婉儿耐着性子等了等,面带微笑道:“梁二公子还有事?若是找宏澈表哥,他们往那边去了。”友好地指了个方向。

    梁琮双目炯炯地盯着她,胸口起伏,眼神几经变化,最后还是理智扑灭了情绪,带着点无力感,又咬紧了牙道:“我找你。”

    符婉儿几分诧异,“何事?”

    梁琮刚欲启唇,又犹豫了。许是四周人多眼杂,他不大自在,憋了半天只冒出句,“上次赏书会你怎么没来?”

    符婉儿失笑:“你觉得那是我该去的地方?”

    “有什么该不该的,谁还敢——”梁琮突然意识到,华亭县主眼高于顶,面前这个女孩恐怕连请帖都没收到。

    沉默半晌,“有难处,怎不告诉我?”

    看他表情明显误会了什么,符婉儿轻笑一声,并不打算澄清,“告诉你又如何,难道你还要替我去华亭县主面前讨个人情?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梁琮皱眉,心想,这点小事我还为你做不得了?他母亲与华亭县主交好,弄张请帖轻而易举。他也从没说过不愿意的话,只是她从心里就看低了他,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想及此又有几分动气,冷笑一声道:“费些人情又如何,总归要为值当的人,若像有些人拿了帖子去只会蹭吃蹭喝,半点不进学,自然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谁知符婉儿脸皮极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梁二公子所言极是,就算要帮也该帮那些个才子佳人,我哪儿有这个脸面。即便你真肯发善心,我也无福消受,毕竟家里的暖炕可比外头的石凳子睡着舒服。”

    梁琮瞬间青筋暴跳,“你用不着拐弯抹角地挖讽人,除了你谁需要帮?人家凭本事参宴,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三言两语便能争个彩头回来。而你,整日惦记着那点口腹俗欲,自甘堕落,怨不得人!”说完愤然甩袖而去,早忘了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符婉儿张了张嘴,看着他仪态尽失的背影不由反省,是她变得太刻薄,还是他变得太小气,怎么这么经不起激了?

    尚未想明白,背后走来一人,“符姑娘。”

    转身看去,眼前一亮,原来是寻芳。看她如今的打扮气度,果然是有品级的管事宫女了。

    符婉儿颔首笑了笑,“寻芳姐姐,这么巧。”

    寻芳施礼,“我打听到此处专门接待各世家亲眷,特地过来问符姑娘的安。”说着细看了她两眼,笑道:“阔别大半年,符姑娘长高不少,气色也更好了,已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

    符婉儿道:“承蒙外祖母和舅母们悉心照料。”

    寻芳道:“总归是姑娘自己的福气。”

    符婉儿看出她有话,正好自己也想和她叙一叙,了解些近况,便道:“说起来还有些饿了,只是这天家重地不敢随意走动,若姐姐得闲,倒劳烦领我去觅个食。”

    寻芳自然答应,“姑娘请随我来。”引她出了殿门往左去,一路上碰见的宫女内监有不少认识寻芳的,或问候或打趣,已然不再是从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女。

    到了一间备茶水用的耳房,里头有几位年长宫女。寻芳过去行了礼,塞了银子打点,宫女们很快送来上好的茶点,又退下留她二人说话。

    寻芳请符婉儿上座,然后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符婉儿一惊,连忙去扶,“姐姐这是为哪般。”

    寻芳不肯起身,“寻芳自知愚笨,猜不透姑娘的用意,但寻芳今日能得到皇后娘娘的提拔,多亏姑娘当初给的机缘。这一拜,不能少。”

    符婉儿看着她,松开了手,“就像你刚才说的,总归是你自己的福气。人这一辈子的机缘可太多了,大的小的,你凭本事抓住了那就是你应得的,不必谢我。”

    寻芳坚持叩了一个头,“我欠姑娘一个恩情,若有堪用之处,但凭姑娘吩咐。”

    听了这话,符婉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报恩无非是为了以后能两不相欠,很明显,她并不想和她产生什么长久的利益纠葛。她如今入了中宫,多少人巴结不来,也多少人紧盯着,而宫规森严,与宫外人私相授受是重罪,她害怕引火上身,也是人之常情。

    符婉儿微叹口气,扶起她道:“姐姐不要多想,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宫中多是非,姐姐好好保全自己便是报我的恩了。”

    寻芳不由抬头,见她眼神干净真诚,心里一动,又垂下头行礼道:“姑娘慷慨大意,寻芳没齿难忘。”

    符婉儿不想弄得气氛如此凝重,笑了笑岔开话道:“还没恭喜姐姐,听说姐姐为公主立了大功,难怪皇后娘娘看重。想不到姐姐一个北方人还会苏绣,我以前在苏州时也少于见到能做苏绣的绣娘,姐姐好厉害。”

    寻芳也松了口气,一边给符婉儿倒茶一边道:“以前在直殿监当差的时候伺候过一位老嬷嬷,算是我半个师父。她老人家的旧主是苏州有名的绣娘,后来随旧主入宫,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但可惜旧主红颜薄命,没几年就薨逝了,老人家的日子也跟着一落千丈,最后落到去直殿监干粗活。我瞧她一把年纪还要肩扛手提的怪可怜,时不时帮她一二,她老人家记在心里,偶尔教我绣点东西拿去换钱,大家都能好过点。许是相处久了,老人家也拿我当自家人,临终前舍不得她旧主的独门绣艺失传,便传给了我。只可惜我手艺粗苯,好几年了,还是只会个皮毛,亏殿下看得上眼罢了。”

    符婉儿笑道:“是姐姐的善举才换来了这样的好结局。”

    “或许吧。”寻芳目光落到符婉儿身后的某处,似乎怅然似乎喜悦,“不瞒姑娘,皇后娘娘看我还算稳重,将我纳进了殿下的陪嫁侍女。”她看回符婉儿的脸,微笑道:“这是姑娘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我了。”

    符婉儿着实惊讶,“姐姐愿意出宫?”公主府可比不得中宫,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随便哪家王孙贵胄都不敢怠慢。

    寻芳轻声道:“宫里什么都好,就是不得自由,我不想再等下去,徒耗青春。”看着符婉儿的眼睛,亲近又舒适,没由来的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她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些年我存了点积蓄,等过几年殿下在公主府安定下来,我就求殿下赐我放籍归家,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在,拿了钱回去也不至于没个依靠。”

    符婉儿沉默许久,又笑了,“这样也好,能平平安安不受拘束的过一辈子,何尝不是幸事。”

    话说到这里,寻芳已经卸下了防备,“我也把我的打算告诉过几个要好的姐妹,姑娘是第一个赞同我的。她们都说我放着天大的荣华富贵不要,巴巴地出去过苦日子,傻得很。”

    符婉儿道:“旁人说的再好听,也都是从自身的喜好出发,日子怎么过,关键看姐姐自己想要什么。”

    寻芳会心一笑,“姑娘小小年纪,已是这样通透……”这时外头传来两声咳嗽,寻芳便止了后话。

    符婉儿知道规矩,外臣家,哪怕女子也不能和宫里的人私交过密。她率先起身道:“就不耽搁姐姐差事了,”顿了顿,“祝愿姐姐日后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寻芳绽开一个开朗的笑容,“借姑娘吉言了。”

    二人先后走出去,寻芳站在门口目送符婉儿离开,只是没等她走出几步远,迎面突然跑来一个宫女,行色匆匆,差点撞上符婉儿。

    宫女连句道歉都来不及讲,径直跑向寻芳,“寻芳姐,姑姑让我赶紧带你回去。”

    符婉儿不由奇怪地回头看了眼,只见那宫女附到寻芳耳边说了不过几句话,寻芳瞬间脸色大变,连忙跟着她去了。

    符婉儿深知宫里的事不能瞎掺合,只当没看见,转身离开。

    等到偏殿门口,她看着外面值守的几个冷面宫女,灵机一动,笑眯起眼,“姐姐,你们可有鱼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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