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瓮(上)

    临近年关,沈、华两位老先生抖擞精神,在姜既明和姜既云的大力支持下,带领私塾众先生,如火如荼地为私塾的少男少女们准备起了新一轮的年末学堂考核。

    虽姜家嫡系几人没有被退学的风险,但姜既明对他们学业一向看重,若成绩不符他的要求,这个年是别想好过。去年姜既明怕符婉儿还不适应,没让她参加,今年则一视同仁。

    大家嘴上云淡风轻,心底都暗暗较着劲,谁也不想落人之后,成为过年走亲访友时大人们的笑料谈资。

    而且除了诗书文章,男女各自的礼乐六艺也得评个优劣。

    是以,在这最让人犯困的寒冬腊月里,他们闻鸡起舞,日落而息,刻苦程度堪比孙敬、苏秦。

    符婉儿倒是有心偷懒,奈何她的同窗好友姜及娣小姐,活脱脱一个拼命三郎,日日熬得油尽灯枯、眼下圈黑,偏偏还喜欢拉上她作陪,有时拖太晚,只能留宿来安居。

    对此,阿若没少私下嘴碎,“这么点地方,咱们姑娘的东西都摆不开呢,多了个便宜主子伺候,例银也不见涨啊。”诸如此类的话,无非嫌弃姜及娣拿不出赏钱。

    不过有李姑姑管着,有红萝劝着,不至于跳到人前摆脸。符婉儿也再三警告,没由着她欺客,几天下来眼看姜及娣住得越发称心,反倒是符婉儿自己有些苦不堪言。

    来安居本就不大,平时不住人的空房都存放着各种换季下来的物件,突然要收拾出一间,既费时,也恐显怠慢,便只好让姜及娣和她同睡一屋了。倒不是说姜及娣睡相不好,只是她一向觉轻,身边多了个人,总睡不踏实。

    更糟糕的是,躺床上了姜及娣还肯不放过她,非要一起讨论劳什子“孔孟与徒,之二三往事”云云。

    这下倒是好睡了,可每当她要歪头闭眼时,姜及娣反手就会把她摇醒。而且符婉儿很怀疑,她们两个末等生能讨论出正确答案吗?总之她很快就受不了了。当即决定寻求外援,逮到机会就拉姜及娣去找妙仪或妙慧请教,妙仪看心情偶尔指点一二,妙慧却似乎不太喜欢姜及娣,头两次都找借口拒绝了,后面看在符婉儿的面子上才耐心帮了几次。

    那几天符婉儿去奉欣堂请安都把姜及娣带着,因为她知道外祖母担心她和宏澈表哥的学业,会请姜宏拓和梁琮来给他们开小灶,便想让姜及娣替她分担点火力。

    姜及娣非常高兴,听得比在学堂还认真,脸色都红润不少,晚上睡觉总算放了符婉儿一马。

    一旁的宏澈瞧符婉儿学得半吊子,姜老太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休息时悄悄和符婉儿抱怨,“不公平,你可以敷衍了事,我有半分走神,老祖宗就拿如意敲我头。”

    符婉儿叹气道:“因为表哥是男孩子啊。外祖母让我补课只是不想我年末考核成绩差得太显眼,而表哥是要考功名的人,和我可不一样。”

    姜宏澈撇了撇嘴,“什么破功名,我才不稀罕!”

    符婉儿看出他眼底的郁闷,最近六婶婶逼他越来越紧,恐怕不好受。想了想道:“其实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是吃这碗饭的人,外祖母知道我几斤几两,没必要强求。若换做是妙仪表姐,外祖母肯定一样严格,表哥想开些吧。”

    姜宏澈没明白她的意思,还嘲笑起来,“就说你心大,你父母当年好歹是名震南北的大才子,身为他们的女儿混成这副模样,连妙宁都比不过,你也不着急?想当年渥丹只跟着我们参加了一场宴,便拔得头筹一举成名。再瞧瞧你……”摇摇头,很满意当一回哥哥教训人的感觉。

    符婉儿白了他一眼,“我闲得慌非要比来比去?父母是才子佳人我就得一定冰雪聪明?他们生我时可没同我商量过。我既知道自己读书天分有限,便更不该浪费精力往这一条道上挤。术业有专攻,我何不在礼乐六艺上多下功夫?也不需样样精通,只稍一两门突出,其他几门有个及格水准,总算下来也能评个优良。”

    她轻轻哼了哼,“我最近可常去棋室专研棋术,还有礼仪庶务,日日练着呢,表哥别总以为我很懒似的。”

    对面离得较远的梁琮留神听了一耳,恍惚记起,好像她对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多半是吵架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嘲讽,在这种事上她倒是比谁都想得明白。

    那边姜宏澈听进去几分,迟疑道:“可不读书不科考我又能做什么呢?”

    符婉儿还真不知道,他前世听从母命苦熬了好几届会试才考中进士,名次落后,靠关系留在京城当了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多年再见,成家立业,泯然众人矣。后来姜家出事,身为嫡系血脉,他也颇受牵累。

    符婉儿倒是很想给他一些建议,“你看十舅舅,没怎么读书,三舅舅现在不也很器重他。”

    姜宏澈想也不想道:“做生意,那多累啊。而且我母亲肯定不同意。”

    符婉儿引导问道:“且不谈立业,表哥最喜欢做什么?若能找到与之相关的立身之本岂不妙哉。”

    姜宏澈想了想,很认真地给出了答案,“玩。”

    符婉儿:“……”

    无语两个字写到了脸上。

    这吃瘪的小模样被躲在帘子后面的青如瞧见,捂嘴一笑,转身回次间全数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笑道:“充起小大人来倒有模有样,只是宏澈这孩子啊……”

    秦嬷嬷担心道:“还是别由着孩子们瞎闹,澈哥儿真信了婉丫头的话怎么好。”宏澈没有一个健全的父亲可以依靠,路要难走许多。

    老太太道:“有合歆盯着怕什么。他若拿不出叫人信服的本事,也只有读书这条路。”

    “符姑娘心态可真好。”青如道:“奴婢还以为她会和那位小姜姑娘一样紧张呢。”

    姜老太太道:“只怕她放松过了头,等考砸了外人编排她的时候,又来跟我哭鼻子。”

    青如:“谁敢!符姑娘叫老太太养得如花似玉,这通身气派,哪个不长眼的敢编排?再说,符姑娘心明眼亮,也不会听进去。”

    姜老太太指她,“你这嘴呀,快比上临平了。”

    青如抿嘴一笑,“学得不精,不如小十爷能哄您开心。”

    姜老太太点头,“这点是不精,没他脸皮厚。”

    秦嬷嬷也笑了。

    老太太转头想起,“天气冷,叫小厨房热几碗奶茶给孩子们送进去吧,喝完了再继续学。”又嘱咐,“给予珹和宏拓多打两碗,今天又累着了。”

    很快青如带着青雨青云把奶茶送进去,姜宏澈气得大叫,“凭什么他俩比我们多一碗!”

    姜宏拓冷冷道:“教你不费口水么?”显然补课时没少受气。

    旁边姜及娣听了,连忙把手里的碗递过去,“我这碗也给你吧。”

    姜宏拓一时尴尬,他倒也没这么大胃口,看了眼符婉儿,生怕她也把她那碗递过来,急道:“不必,我够了。”

    至于梁琮,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屋里顿时奶茶飘香,符婉儿捧碗小口啜饮,喝到一半瞅向梁琮他们。见他和姜宏拓又被姜及娣缠住请教问题,凑到宏澈耳边小声问:“晏淮这几日作甚去了,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姜宏澈道:“下学就跑,狗都撵不上。估摸军营跑马射靶去了,晏老爷子最近一直练他呢,说是晏伯父过年回来要考他。”

    符婉儿心里呸了声,骗鬼呢,晏伯父今年多半不会回来,他就是在躲她!

    她低声道:“表哥可否帮我个忙,明天下学找借口把他留住。”

    姜宏澈看她眼神不对,一脸看戏的兴奋样,“他又怎么惹你了?告诉表哥,表哥帮你收拾他!”

    符婉儿瞪他,“表哥就爱瞎打听,不想帮忙就算了!”甩头不理人了。

    “别生气嘛。”姜宏澈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不问就是了。他那人有多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铁了心要溜我找什么借口都没用。除非你请三伯父和祖母出面,你敢吗?”

    符婉儿讪讪一笑,“不至于不至于。”

    小辈们的私人恩怨哪里用得着惊动长辈们。

    姜宏澈道:“等过年总能见到他的,不用着急。”

    符婉儿心想,过年?大过年的找人算账不太好吧……

    思绪渐渐飘远,无意识埋头喝了口奶茶,不小心埋得太深,没注意鼻尖上也蹭了点奶沫。

    等大家休息好重新聚在一起补课,姜宏澈坏心眼地冲对面三个使眼色,“哪里钻进来一只偷吃的野猫。”

    对面六只眼睛齐刷刷落到她脸上,姜及娣率先笑出声,又惊觉声太大,羞赧地捂了下嘴。姜宏拓也疑似勾了下嘴角,而梁琮则难掩嫌弃。

    她有些懵,“怎么了?”

    姜及娣好心提醒她,“鼻子。”

    她摸了下鼻尖发现不对,红了红脸,急忙转身找手帕,没找到,刚要向姜及娣求助,对面已经有人递过来。

    质感上好的绉纱手帕,晕了浅蓝色,叠成小豆腐一块方方正正。

    符婉儿犹豫了下,才从梁琮手中接过,轻轻擦拭鼻尖后看向姜及娣,梁琮又先道:“干净了。”

    符婉儿道:“多谢,帕子洗净后再还你。”

    梁琮低头翻开书本,“不用了,以后别什么地儿都去钻就好,不然这块小帕子可擦不干净。”

    符婉儿暗暗捏紧拳头,刚升起的谢意荡然无存!一通乱揉把帕子收进荷包,偶然瞥见帕子一角,纯白色的海棠花静默绽放。

    呵,怪说这么眼熟呢。

    随后姜老太太进来,众人迅速摆正脸色执笔,一脸相安无事的模样。

    之后两天符婉儿苦思冥想,一直没找到办法逮住晏淮,她不可能学妙仪妙宁翻墙进隔壁学院,也没法去晏府拜访。

    阿若看她心情苦恼,觉得表现的机会又来了,换着花样逗她开心,拍胸脯说,“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尽管告诉阿若!阿若肝脑涂地,一定想法子给姑娘解决了!”

    符婉儿笑了,“你呀,别的不说,好大喜功,充机灵永远第一名。你瞧瞧紫烟多稳重,下面的人看在眼里更敬她几分,你一昧在我面前讨巧,可有失人心。”

    阿若见有眉头,更是卖力,“只为姑娘高兴,旁人怎么说我都当放屁。紫烟到底是五房送过来的人,对五房比来安居还熟,剪不断理不清的,哪儿比得上我从姑娘进府就跟着姑娘。”

    她语气刻意扮了几分孩子气,虽是损人的话但听着倒不叫人反感。

    符婉儿横竖无聊,冲她招了招手,附耳道:“我想单独见见晏三公子,你可有法子?”

    阿若吓了一跳,压低声道:“姑娘为何要见?两家固然亲近,可到底是外男,单独见怕是不……”

    符婉儿板起脸,佯装不高兴,“就知你不愿意,还说什么肝脑涂地!”

    “阿若愿意!”阿若想也不想,“只是阿若以为此事诸多不妥,怕李姑姑知道了要奴婢好看。”

    符婉儿道:“我们偷偷的,李姑姑怎么会知道。”

    心里好笑,阿若就是这点比红萝好,胆子大,愿意陪着她瞎闹。

    “快想想,怎么见到人?”

    阿若皱紧眉毛,“月末要年考,姑娘这段时间肯定不能出门,那就只能让……公子主动来见您。不如阿若明日悄悄去私塾男院那边,买通公子的书童,让他传个信儿——”她拍了拍脑门,“就说姑娘受伤了,伤得很严重,请公子快过去看看。平日过节生辰,公子总要送姑娘各种稀罕玩意儿,关系如此要好,必担心姑娘的安危。”

    符婉儿摇头,“太假,我受没受伤随便找私塾的下人一问便知。”

    阿若又道:“那奴婢亲自去见公子,奴婢最会演戏了,偏不把话说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指定以为姑娘受了大委屈。心里着急,便想不了那么多。”

    符婉儿叹为观止,阿若有时做事太有冲劲,这个想法虽极其莽撞,但不得不说也是最有效的。

    和最讨打的。

    她若以此将人骗来,届时被算账的人恐怕就变成她了。

    没有得到符婉儿的首肯,阿若继续绞尽脑汁。说到让符婉儿乔装成丫鬟偷溜出府这种昏招,符婉儿终于打断道:“行了,不逗你了。”

    “我堂堂大家闺秀,怎么可能犯这种糊涂,这几日担心年考之事,心里烦闷,吓吓你罢了。”

    阿若大松口气,讨好笑道:“那姑娘可纾解几分?”

    符婉儿满意道:“就知道你忠心。”掏出一块带链的画珐琅镶玻璃钻花怀表,“这是秦嬷嬷给的,红萝不会看这种洋表,你机灵,找青如姐姐学会了,以后帮我盯着时辰。可别再让我睡过头了。”

    阿若两眼放光,忙不迭上前接下,“谢姑娘赏!奴婢以后一定掐准点叫您!”

    转头出了门,立马得意洋洋地挂到了脖上,众丫鬟没碰过这种洋货,纷纷稀罕地围了上来,阿若享受着众星捧月,挑衅地看了眼廊下独自默默干活的紫烟。

    阿若的法子虽没用上,但倒是给了符婉儿灵感,何不来个请君入瓮。

    第二天睡醒便有了主意。

    当天去学堂安安分分没作妖,直到下学,甩开姜及娣,在回六房的路上偶遇了姜宏澈和姜宏拓。

    她拿出早准备好的说辞,“我屋里翻出几只死老鼠,味道几天都没散,想找六舅母讨些干花包。”

    姜宏拓皱眉:“怎么会有死老鼠,可是下人洒扫不尽心?”

    她还没开口,姜宏澈跳出来嘲笑道:“哈哈,肯定是你偷偷在卧房吃东西撒了,才会引来老鼠。妹妹好生邋遢!”

    她抽了抽嘴角,好像也有理,便尬笑着默认了。

    三人一起去了六房,先到正房向张氏请了安,符婉儿留下说明来意,姜宏拓两兄弟则去了书房。

    张氏命吴妈妈去取干花包,拉符婉儿坐到身边关心了几句近况,又问起老太太,“这段时间一直忙着照顾你舅舅,都没空去奉欣堂,实属不孝。”

    符婉儿看她眉眼略带倦色,但精神尚好,便知六舅舅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心里稍安。“舅母侍疾辛苦,外祖母怜惜您还来不及,日日担心六房,又怕舅母有负担,都不让秦嬷嬷告诉您。”

    张氏展颜,“好孩子,替舅母向老太太问个安,告诉她我这里一切都好。那位钱老夫人引荐的游医甚好,接连吃了几服药,施了两回针,已经能睡个整觉了。”

    符婉儿道:“可是今年刚搬来京城,儿子进了太医院的那位?”老太太给十舅舅说媒的那家,家里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年龄稍大,目前仍没有进展。

    张氏点头,“正是,他们世代行医,正路子野路子都有熟人,那游医常年行踪不定,也只有钱家能联系得上。”

    符婉儿渐渐认真起来,“他医术很好吗?”

    张氏道:“行医用药大胆至极,瞧着都害怕。但游遍天下,什么怪病都见过,总归经验老到,几天下来真就好转了。我这一颗心啊才算踏实了,不然害得全家没法安生过年。”

    符婉儿道:“舅母可别说这种话,怎么过年都比不上一家人一起过。”

    张氏倍感宽慰,微笑道:“也就你这孩子愿意听我说这些。”

    符婉儿想了想,“倒可惜了,我苏州四伯父家的堂哥也是一身怪病。若离得近,还能到府上借机看看。只怕他们真到了,大夫早走了。”并非她恶意诅咒,她伯父那几个败家子,可以说是坏得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张氏一听,想起什么,点头道:“说的也是,寻常时候哪儿有机会碰到这种神医。”

    符婉儿含笑喝了口茶。

    吴妈妈取来一大包干花,等符婉儿与张氏叙完,叫了小丫鬟替符婉儿提回去。走前符婉儿犹豫片刻,看向张氏问道:“舅母,我能去看看舅舅吗?”

    张氏愣了下,淡笑道:“病气太重,你个年轻小姑娘去不合适。”

    符婉儿道:“舅舅又并非染了疫病,看一看没关系的。”

    张氏一叹,“难为你有这份心,但你舅舅曾经也是个风流人,他不会想让你们看见他如今这副病容的。”

    说得符婉儿心头伤感,她前世也不曾见过六舅舅一面。

    张氏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吧。”

    她行礼告退,“婉儿明白了,舅母也请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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