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瓮(下)

    最近风雪渐重,除了地龙旺旺的烧着,公中又加拨了几批雪银炭到私塾,屋里温暖如春,学着急了还背心冒汗。

    这时女院的先生刚刚宣布了下学,往日蜂拥而出的女学生们,竟只有零星几个站起了身,其余人仍捧着书锁眉苦读。算是近一个月的常态了。

    不过今日符婉儿没有留下来陪姜及娣,她想早些去棋室把谱打了。收拾好书篮走出学堂,外面等候的阿若立马带着斗篷上前。

    符婉儿摆了摆手,“先不穿,闷得头昏,吹会儿风。”

    一向她说什么阿若就听什么,不会像红萝那般苦劝,便只乖乖接过了书篮。

    符婉儿站在廊下看了会儿,屋檐和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天空还乱茸茸飘着些粉英琼屑,她不住伸出手接了几片。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若四周无人,她还想冲进去打几个滚。

    凉快完老实穿上斗篷,一边往棋室走一边问起自己交代给阿若的事,“你可有打听到晏家的动向?”

    阿若立刻道:“打听到了。姑娘当真料事如神,门房一早接到消息,预备酉时迎接晏家的马车。说是晏二夫人要来拜访老太太。”

    符婉儿微微一笑:“很好,你也不用守着我了,去盯着门房的动静,晏二夫人一旦进府立马回来告诉我。”

    阿若应了声是,把符婉儿送到棋室,麻溜离开。其实她满肚子疑惑,前天开玩笑说要见晏三公子,今个儿又关心起晏二夫人,很难说其中没有关联。但主子的心思,做奴才的还是少猜为妙。

    “姑娘今儿来得倒早。”去年辟出来棋室画室等都各自配了一个负责打理的丫鬟,符婉儿是常客,已经很熟了。

    符婉儿点头,“老位置,劳姐姐拾掇拾掇。”

    她最喜欢靠窗的位置,能看见院中景色,惯用那副老揪木棋盘配黑白瓷釉棋子。

    丫鬟动作麻利地替符婉儿摆好棋盘,又问符婉儿用不用茶水,符婉儿说不用,她便默默退开了。符婉儿挑了本心仪的棋谱坐下,刚翻开两页,手伸进棋子罐,忽听门口丫鬟笑道:“赵姑娘怎么有空来?”

    手顿住,转头一看果然是赵渥丹,不免纳闷。

    只见她和丫鬟笑着寒暄了几句,丫鬟离开后,神情自若地走到符婉儿对面坐下,甚至不用符婉儿招呼,自行执起了黑子。

    符婉儿默了半晌,“渥丹姐姐有事找我?”

    她俩在私塾虽不至于争锋相对,但立场不同,平日也没甚交集。不怪她这么问。况且礼乐六艺赵渥丹无不精通,她从不在这上多花时间,读书也不像姜妙仪势必要与男院一争高下那般刻苦,下学了还留在私塾更多是…不愿回家吧。

    赵渥丹道:“对弈一局如何?”

    自去年文先生在世时下过一次棋后,两人再上棋术课都会刻意避开对方。整个学堂也知她俩棋术最好,一直想怂恿两人一较高下,具没成功。现在赵渥丹主动找上门,大家伙却没空闲看戏了。

    符婉儿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次请姐姐先行。”

    赵渥丹笑笑,并未推辞。

    棋室内一片静谧,只听得棋子清脆落下的声音。符婉儿思索时习惯摩挲棋子,犹豫时会歪下头,后悔时皱皱鼻,喜怒皆形于色。

    赵渥丹则坐得更端正,落子更果断,棋局也一直占优,但她的眼神较之前反多了几分郑重。

    “妹妹越发自如了。”她忽然感叹一句。

    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松弛感说明符婉儿在姜家的生活足够安稳舒心,梁琮未婚妻的身份不曾使她羡慕,这一刻倒突然滋出几分来。

    甚至还有些嫉妒。

    她不由仔细观察起符婉儿的脸,不似刚来那会儿那般羸弱,细心娇养下,肌肤变得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巴掌大的小脸也饱满莹润起来,一颦一笑,划出柔美绝尘的弧度。而那舒扬的眉目,抬时是明眸皓齿,垂时如蝶翅灵动,又透出几分清滟幽兰之色。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已然翻天覆地。

    符婉儿打趣道:“姐姐莫不是想把棋子下在我脸上?”

    赵渥丹回过神,怅然道:“只是感叹妹妹何其幸运。”

    符婉儿托腮道:“我从前不这么认为,一直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孩儿来着。”没人疼,没人爱的那种。

    若非了解她的为人,赵渥丹甚至以为她在嘲讽她。

    虽没有父母双亲,但以姜梁两家的权势地位,大可护她一世周全,以她这种人的眼界不该十分满足了吗?

    她不解问道:“为何?”

    “兴许……是我往日把头低得太低了吧,只顾着自怜自悯,许多事看了个冰山一角就较起真来,再无力去了解事实全貌。”符婉儿说得淡然。

    赵渥丹若有所思,转念明白过来。她似乎也为符婉儿高兴,“妹妹想通就好。”

    “我输了。”符婉儿看着棋盘,带着几分遗憾地放下了手中棋子,其实细算起来她在上步棋就已经输了。由衷道:“渥丹姐姐还是比我厉害呀,上回真真是运气。那——”

    看向赵渥丹,“现在棋局已了,姐姐可否说明来意了?”

    赵渥丹收敛笑容,开门见山,“除了礼仪庶学,妹妹没有把握再拿一门第一吧。”

    符婉儿认清现实道:“姐姐棋术犹在我之上,我胜算不大。但我不是非得拿这个第一不可,第二也不错了。”

    赵渥丹道:“我们女院退学了一人妹妹应该知道。”

    符婉儿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退的还是姜字开头的同族旁支,这也是姜及娣今年这么打鸡血的原因之一。

    想来赵渥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突然说起这个,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与琴房新来的先生算半个同乡,相处下来甚是投契,先前她向我透露今年考核规矩有变。今日终于敲定,考核评选将以百中取十、取二十五、取四十的占比限制各等级人数。妹妹算术极好,可算一算会是什么情况。”

    根本不用算,一说她心里就有数了,今年恰巧少了一人,按百取十之后人头进不了两个,各门优者仅一人矣,第二名可不管用了。

    而若想礼乐六艺整体考核在“良”之上,又至少其中两门为“优”评才行。

    符婉儿哀叹一声,本想今年争取表现好点,不至于让外祖母太丢脸。或者,她现在紧急加修一下书法画艺还来得及吗?音律就罢了,这时候扰民会引起公愤的。

    看她满脸郁闷,赵渥丹倒觉有趣,笑道:“妹妹实在忧心,我可以帮妹妹补补功课,但……总归要看个人缘法。”

    符婉儿眼珠转了转,露出几分促狭淘气,“补课多费时,更简单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把脸凑过去,放声密谋道:“后面棋室比试遇上,只需姐姐悄悄放点水让我赢上一局,以姐姐的聪明才智,也不差这一门,何不成全了我?”

    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无理,但奇怪,赵渥丹竟点头答应了。

    符婉儿了然一笑,“那么姐姐的条件是……”

    赵渥丹没直接回答,却说起了姜妙仪,“妙仪私下总跟我说你为人老实守拙,不通人情世故,还叫我万事多担待。每当我们同处一室,最难受的肯定是她,怕我不舒服,又怕你觉得委屈。可有时仔细想想,你几时像她说的那般胆小怕事过?”

    符婉儿倒有几分惊讶,原来高傲骄矜的姜大小姐还会替她说项呢。不过她尚有自知之明,姜妙仪会跟赵渥丹说这些交心的话,跟她却不会,论情谊论排位,她永远都是比不上的。

    淡淡一笑,“难为表姐操心,但渥丹姐姐还是有话直说吧。”

    赵渥丹也不兜圈子了,直言道:“我想请妹妹陪我演一出戏。”

    符婉儿讶异,“什么戏?”

    赵渥丹看了眼窗外雪景,“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妹妹。”

    符婉儿道:“我从不许不明底细的承诺。”

    赵渥丹道:“我既说出口,那一定是妹妹能做到且不会为难的事,何况主动权始终在妹妹手里,若届时真觉得为难,我还能强迫了妹妹?”

    符婉儿听了有理,怎么算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眨眨眼,拱手行礼道:“承蒙姐姐今日赐教,望日后也能助姐姐一臂之力。”

    见她没再提出异议,赵渥丹微微一笑,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前她想起什么,“有件事我想妹妹还是知道的好。”

    “前几日我下学准备回家,那时天色已晚,我新换的丫鬟不熟路。我想着学里的事儿,没注意就叫她带错了路,绕了好大一圈子,竟走到鸿鹄苑那边去了。我正要折回去,晃眼间好似瞧见了妹妹院里的丫鬟……”

    符婉儿起初听得糊涂,后面听她说到“那个叫紫烟的”眉毛一蹙,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还有个年纪不小的男人,离得远我没看清长相打扮,不知是主子还是奴才。两人拉扯了几句很快就分开了,倒算不上多出格的事。但姜家这样的门第,规矩重忌讳多,私下偷偷的便罢了,若摆到台面上,妹妹的脸可就不好看了。”

    符婉儿很快恢复如常,“多谢姐姐提醒,紫烟本是从五房出来的人,碰上熟人多聊几句也是有的,其中或有什么误会,我回去会问清楚的。”

    这种情况她当然只能大事化小。

    赵渥丹笑了笑没再多言,告辞离开了。她走后,符婉儿扶额叹了口气,早就看见了,今日才说出口,算是她答应交易后的示好吗?若她不答应呢?一直攥着这个把柄,或许总有用得上的那天。

    紫烟又知道自己被人撞破了吗?赵渥丹真的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吗?

    她突然万分头疼,紫烟啊紫烟,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但现在她可没工夫想这些,赵渥丹没走多久阿若就急匆匆跑回来告诉她,晏二夫人进府往奉欣堂去了。符婉儿连忙叫阿若收拾好东西,“快,我们也去奉欣堂。”

    她们一路小跑到奉欣堂,临进门符婉儿擦了擦汗理了理头发,平复气息后才优雅轻盈地迈过门槛。

    她去了次间见姜老太太,老太太听见声放下书瞥了她两眼,“之前逮着你补课躲还来不及,今儿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拿起书又不理人了。

    符婉儿不敢在老太太看书的时候贸然打搅,轻手轻脚走到老太太身旁,接过青雨手里的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翻出红星星的热炭,搓手烤了起来。

    没多久,眼尖看见老太太翻页的速度变慢,才转头笑了句,“早听说十舅舅给老祖宗上供了好东西,十几只肥硕的黄运甲鱼,我听着就嘴馋。这天儿喝上一锅热乎乎的甲鱼汤人都舒坦了,就不知有没有去年白云湖送来的好吃。”

    姜老太太合上书给青如收起来,白她一眼,“这种事你的消息最灵通!上回的鱼还没叫你吃够吗?”

    符婉儿立马凑前去替老太太捏肩,“那怎么能和十舅舅带回来的东西比。”

    老太太没好气道:“没了,早送人了!宏拓是自家孩子不说,予珹可是梁家的宝贝金疙瘩,教你这个榆木脑袋没少受气,可不得补补。你呀,喝西北风去吧!”

    “啊?”符婉儿这一声是真含了几分失望的。梁琮那厮好口福。

    老太太差点没绷住,扯了扯嘴角又板起脸道:“甲鱼吃不上,边南的野菇子也鲜得很。”目光犀利,“我瞧你早惦记上这一口了吧。”

    符婉儿活像听不出话里话,趴到老太太身上赖皮挂着,晃来晃去,“我听明白了,老祖宗骂我好吃呢!我不依!”

    老太太气得拍了拍她的屁股,“去去去,少在我身上腻歪,猴儿似的,叫人看见了不像话!”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通传说晏二夫人到了。

    姜老太太警告地看了符婉儿一眼,她这才站好退到一边。

    厚实的猩猩毡帘掀开,晏二夫人到门口,看见老太太身边的符婉儿愣了下,回头催促道:“快进来,你符妹妹也在,不许失礼。”

    符婉儿伸长脖子看过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缎面稍银蝙蝠纹的窄袖圆领长袍,外头罩了件银灰长外褂,头发用发箍束得干净,留出一张脸熠熠生辉。

    他低头避开门帘从晏二夫人身后进来,手里还抱着个明瓜棱形铜鎏金的手炉,肯定是晏二夫人硬塞给他的。

    符婉儿直勾勾盯着他,目光过于灼热,他很难不注意。

    他知道这丫头心里正窝火,展开一个如沐暖阳的笑容回看过去,企图以美色蒙混过关。

    符婉儿冷冷一笑,不为所动,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轻轻比划,简而言之,你死定了!

    两个小的暗暗打机锋,大人们并未在意,只当他们闹着玩,晏二夫人先向老太太请安,“时候赶得巧,怕是要蹭老太太一顿晚膳了,带了些我们老爷送回来的野山菇,老太太和姑娘也尝尝鲜。”

    老太太:“晏总督还算有心,知道你好这一口,年年都派人采摘了送回来。”

    晏二夫人脸色微红,当着孩子们的面根本不好意思接这话,转头喊晏淮上前请安。

    晏淮三步到老太太跟前,跪下去磕了个头,“泽之给老太太拜个早年,敬叩老太太福安。”老太太一贯看他不顺眼,这时倒含了几分疼惜之意,“起来坐,合歆马上带着大夫过来了。”

    晏淮起身坐到老太太身边,笑道:“都是两年前的病了哪里还需要这么折腾,偏我娘担心得紧,叫老太太跟着费心了。”说着望向对面的符婉儿,眼神耐人寻味。

    “顺便的事,费得了几个心?”老太太道:“若不是合歆提起,我们都快忘了。你那场病来得邪乎,多少汤汤水水灌下去都没用,最后硬生生自己拖好了,始终不明病因。现在有这个机缘,请人看看总归安心。”

    晏二夫人点头赞同。

    符婉儿轻轻掩了下唇,“是呀,最好能请大夫多开几服药,日日喝着壮体预防。身体一不好脑子就跟着不好,泽之哥哥不记事,还怎么读书呀?”

    晏淮好气又好笑,这仇看来是真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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