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上)

    年考过后私塾便放了假,几家欢喜几家愁,考得好的腰板挺直,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也玩得痛快,考得不好的,譬如妙宁和宏澈,难免要夹起尾巴低调一段时日。

    像符婉儿这种,大家心理预期放得极低,礼乐评了个优下,诗文评了个劣上,总体依旧靠后,还都夸她长进了。

    姜老太太看她庶学九数甚好,满意道:“瞧着单纯柔弱,却是个眼明心精的主,日后贤惠持家,经营产业,不用叫人操心了。”又看她棋术上颇有造诣,“不算辱没符家的书香门第,肚里尚有几分才气。”

    符婉儿厚着脸皮附和,“那是那是,外祖母当真明察秋毫,慧眼识珠!”

    偏偏叫过来请安的姜即明、姜即云、姜衡三兄弟听个正着。

    在姜衡的撺掇下,符婉儿硬着头皮和姜即明姜既云各弈了一局,舅舅们为哄老太太高兴,顺水推舟地输给了她。

    姜衡又用她的话打趣道:“母亲确实慧眼识珠,我这外甥女天赋异禀,实乃旷世奇才也。”着实叫她闹了个大红脸。

    不管怎么说,这次年考已是她今世这散漫状态下超常发挥的水平了。棋术也赢得费劲,她合理怀疑赵渥丹空手套白狼,再不然就是放水分寸拿捏得太过巧妙,以至于她都没怎么感受到。

    比起符婉儿这得过且过的态度,姜宏拓就显得有追求多了,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他今年因为审题严重失误,经义一门从头错到尾,一众金灿辉煌或优或良的成绩中留下了一个耻辱碍眼的劣。在奉欣堂听小崔氏说,他气得将自己关屋里一整天不吃不喝,惩罚性地复写了十几篇不同思路的经义文章尚不歇气。

    姜宏轩下朝回来听说此事,官服都没脱就去了他屋里,兄弟俩促膝长谈一番,姜宏拓才有所缓解。

    而作为胞姐的姜妙慧却像个没事人,埋头照料着起木箕里快要风干的虫药,也是一连两天没出门。等大家都热热闹闹准备过年了,她才拿出十几盒混了人参、鹿茸、肉桂等补料的药饼,一齐分送给了各房。

    她对姜老太太说:“都是补气养神的东西,囤了许久,再放两个月药效恐失怪可惜,不如分给大伙煎煮了吃,哥哥嫂嫂们这一年也辛苦了。”她时常调些补药送人,倒不足为奇。

    符婉儿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盒时,终忍不住叹了一叹:“到底是亲弟弟,何至于……”

    李觅淡淡道:“吃过苦头的人才晓得要时刻谨慎提防。”

    符婉儿听出里头大有文章,试探道:“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李觅很少主动和符婉儿谈起姜家的秘辛往事,但姑娘渐渐大了,适当透些底,听个教训也好。于是她让红萝屏退屋外丫鬟,合上门,给符婉儿倒了一杯热水搅了蜂蜜递过去,坐上炕边铺了银红撒花椅搭的太师椅,看符婉儿喝了两口,才道:“姑娘以为四姑娘为何会疏远五公子?”

    符婉儿道:“他们一直分开住,本身不算亲厚,加上三舅母对宏拓表哥一贯冷淡,妙慧顾及嫡母态度,有意避嫌。再则,两姐弟都是个顶个的聪明,凑到一处已是耀眼,若太过亲密,作为庶出,难免有抱团争势的嫌疑。”

    李觅点头赞同,“确是根源所在,但还不止。”又道:“五公子年幼无知,曾犯下过一桩大错,姑娘想必有所耳闻。”

    符婉儿沉吟半晌,“我只知宏拓表哥幼时遭人算计挑唆,偷过一封三舅舅的密信,其余的也不清楚了。但这和妙慧有何关系?”

    虽是亲姐弟,但以三舅舅的为人也不至于搞连坐吧。

    李觅没有回答她的疑惑,而是继续问,“那姑娘可知算计五公子的是谁?”

    符婉儿自然摇头,总不能是妙慧,她那时才多大。

    李觅神色微寒,“是他们的生母,顾氏,或许也不姓顾,真实身份,只有天晓得了。”

    符婉儿惊诧不已,她甚至都忘了妙慧两姐弟还有个生母。仔细回想一番,确有其人,貌似是个体弱多病的大美人,先后生下两个孩子都未能自己照料,女儿被送去了嫡母膝下教养,儿子被送去了另一位姨娘身边照顾。随后没过几年,自己就撒手人寰了。

    她的存在好似浮光幻影,实在浅薄,很多人估计都会下意识以为,姐弟俩的生母就是姜宏拓现在的养娘。

    符婉儿不禁皱眉,若顾氏当真是那个背叛姜家的奸细,也难怪三舅舅刻意张冠李戴,混淆视听了,总要保全姐弟俩的出身清白。

    李觅沉声道:“顾氏伪造身份潜入姜家,行事多年总有疏漏,姜三老爷早知道她底子不干净,不过看她生儿育女有功才不忍发落,一直拿体弱的借口看管着。可惜她贼心不死,竟哄骗自己的亲生儿子去书房行窃。小孩子懂什么,还当母亲和他玩。”

    “尤其那时九公子尚在三夫人腹中,五公子才是三房最小的儿子,又生的聪颖漂亮,上上下下哪个不捧着他哄着他。别看五公子现在沉默寡言,当年也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胆子大起来什么事都敢做,稀里糊涂就成了帮凶。”

    符婉儿唏嘘不已,想宏拓表哥小小年纪,却已体会过一落千丈,诸多世态炎凉的滋味了。

    李觅道:“若单是如此,四姑娘养在嫡母跟前还不至于受牵连,但偏偏——”她顿了下,符婉儿心里跟着一紧。

    “四姑娘还知情不报!”

    “什么!”符婉儿难以置信。

    “谁也说不清四姑娘当初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她虽没有助纣为虐,但考虑事情败露后弟弟难逃其咎,便选择了帮顾氏隐瞒。”

    李觅叹道:“顾氏早已是强弩之末,这封信不仅没起作用,还彻底葬送了三老爷最后一丝仁慈。她离开的悄无声息,只可怜四姑娘,护弟心切又犯一错,竟主动站出来顶替罪名。三老爷和姜老太太何等敏锐,一早查出五公子的行迹,为她这份纵容包庇之心,三老爷索性当着她的面重重罚了五公子,以作警醒。据说五公子险没了半条命,四姑娘到现在恐怕都心有余悸。”

    符婉儿听完久久不能平静,没承想性子清冷的妙慧竟然能为弟弟做到这种地步。

    “我告诉姑娘这些,一是要姑娘对身边的人事时刻警惕,刀子从里头捅出来最痛,不要以为足够了解就能控制住人心。”

    李觅这两年除了替她管理门户,宫里带出来的本事全用在了对她的教导上,学业庶务、为人处事方方面面事无巨细。

    “二来希望姑娘明白,再至亲至爱,也不能罔顾自己的安危。人活在世,第一个要紧的永远是自己,自己都护不了,妄论护住别人?闷头撞上去反倒拖累。”

    符婉儿沉默半晌,望着李觅笑了笑,“姑姑教训的是,最近这院里是不大太平。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提起精神管束,那些年轻丫头心浮气躁的,跟着不敬重你和陈妈妈。”

    李觅静静看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起身取走她手中凉透的水杯。

    “这倒不用姑娘操心,我和陈全家的一把年纪,知道该怎么压制下面的人。姑娘心头有数,该出面处置时不要心慈手软就行。你总说红萝太好说话,我看有大半都是从你这儿学的。”

    最后一句含了几分无奈的宠溺,气氛顿时一松。

    符婉儿立马贴上去抱住李觅的手臂,“只怪我这人心地太过善良,没奈何好人难当,总算还有姑姑在旁时时提点!想犯糊涂都难!”

    李觅已经习惯了她的亲昵,点了点她的鼻尖,“姑娘越发嘴甜。”

    主仆二人笑闹一场,挨着坐到炕边。

    符婉儿率先道:“姑姑看紫烟最近表现如何?”

    “论能力和人心,都是院里一等一的,某些地方红萝尚有所不及。且润物细无声,你看红萝,风头被人比过去了还察觉不到。倒是阿若那争强好斗的天性反应激烈,屡屡和她掐架。”

    李觅说着冷笑一声,“不过最近看她,总有些心神不宁的。她素来老实肯干,差事上倒也没耽搁,所以才觉得自己天衣无缝吧。”

    符婉儿皱眉道:“她还在偷偷往五房那边跑吗?”

    “她很警觉,出去的次数少了,趁着差事之便,且每次都换了地方。但见的人是同一个。”

    福双的亲哥福勇,符婉儿心里默默补上李觅的话。经上次赵渥丹提醒后不久,李觅也找她谈过此事,原来紫烟已背着他们与福勇私会多次。那时顾着年考,心里不耐烦管这种事,便只叫李觅把人盯紧,只要不太出格,暂且不做处置。

    她甚至盼着紫烟能自己处理干净,不用她来大动干戈,但眼看这么久两人还是牵扯不清,恐怕事情棘手。

    李觅意有所指道:“福勇年过二十,家里着急他的婚事,今年一直到处相看姑娘。但他在府里待久了眼界也高了,庄户上的女孩还看不上,怕是想求五夫人做主。”

    符婉儿淡淡道:“他看不上别人,紫烟就看得上他了?以紫烟的姿色,配个奴才确实可惜了。”

    李觅端详她的脸色,“在姑娘这儿安分这么久,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

    “她不会。”符婉儿想也不想道。她不知道紫烟现在心思如何,但肯定,她不会甘心嫁给一个奴才世代为奴。

    李觅见她神色坦然平静,便知是心有成算的,满意地点头。

    符婉儿沉思许久,“等过完年,让红萝和阿若跟在她后面抓一次现行,拿人回来问个清楚。也请姑姑先暗中调查一番,看他二人从何时开始交集密切,期间有何特殊之处。我们事先有个底。以免她届时不肯老实交代。”

    李觅应承下来,后续自有安排不提。

    除夕一过,府里人情来往激增,流水似的豪车软轿带着各色礼单涌进贯出。尤其是三房五房,现在姜老太太和崔氏基本不管事了,姜家内宅的应酬和外头老爷们的宴饮客请,都分到了三房小崔氏和五房容氏头上。

    原先小崔氏没嫁过来,容氏一家独大,鸿鹄苑比奉欣堂还热闹。现在可不成了,小崔氏儿子生了,手腕和威势也立起来了,姜老太太和三舅舅都有意抬举她,家中营计庶务几乎分去一半。加之三房乃姜家嫡系,小崔氏是未来板上钉钉的当家主母,府里这些人精,早有投诚倒戈的迹象。容氏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不过容氏执家多年,借着姜家的势,拉拢人心苦心经营,私产不计其数。里里外外结交不少达官显贵,求她的,交易的,纷纷踏破门槛,也不能轻易比下去。

    小崔氏虽在这方面稍逊一筹,但娘家那头则底气更足。崔家名门望族非败落的容家可比,家里来的兄弟姑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容氏那位刻薄贪婪的继母带来零星几个人,别说撑场面,没直接伸手要银子就算好的了。

    符婉儿暗暗比较,两边分庭抗礼,难分高下。这种状况估计还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若争得太难看,外祖母也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苦了她自己……

    她不像妙仪她们有天然的立场,也不像宏澈能往外跑躲开内宅纷争,一个客居的外孙女,时常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再小心周旋,也免不了有得罪某一方的时候。若不是怕外祖母担心,她甚至想称病糊弄过去。

    这天她和妙仪妙慧,搭上淳哥儿,随张氏、小崔氏在外拜完年回来,看日头尚早,又一同去了奉欣堂。好巧不巧,容氏也带着妙宁和段云诗刚从娘家回来,已陪着老太太闲聊了会儿。两拨人碰上,互相问候起各家近况,起初都还有说有笑的。

    后面容氏说起娘家有个刚出嫁的堂侄女,由她牵线搭桥也嫁了个有爵的富贵大户,在夫家侍奉长辈照顾妯娌尽心尽责,无不夸赞,“看她这般懂事,我保这桩媒算是保对了。”又说她这次怀着身孕回娘家,还不忘时刻向她虚心请教,实在贤良。

    “这样谦虚老实的孩子谁不疼,自然是把母亲教给我的治家之法尽数传授了,怕她忘恩负义不成?哎,若是她再大两岁,我定要给宏远娶回来当媳妇!”

    此话一出,小崔氏和段云诗脸色顿时难看。但比起后者的唯唯诺诺,小崔氏可不是软柿子,淡淡一笑,当即回应:“五婶婶说的是,女子持家不易,老祖宗和五婶婶都是一路经历过来的,若说我们当小辈的有多能干那是说笑,还不是靠家中长辈包容提携!我想那位堂妹妹能得如此赞许,夫家的婆母叔婶一定和五婶婶一样慈爱可亲吧。”说完轻轻呷了口茶,仪态无懈可击。

    符婉儿差点拍手叫好,这阴阳怪气的本领二表嫂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再看容氏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的,忍得十分辛苦。

    其实她刚才那番话掺水严重,她历来与娘家人面和心不和,不谈继母,堂亲表亲间也都是虚情假意的多。她会这么好心给堂侄女攀高亲?

    符婉儿猜想,恐怕这门亲原是她继母的哪个孙女外孙女想攀,硬生生给容氏搅黄了,又才顺水推舟给堂哥家卖人情。届时好再利用堂哥一家打压继母及其子嗣。睚眦必报,手段阴狠,不愧是容氏。

    这边小崔氏还没完,又乘胜追击,拐着弯提起家里的人情进出。假意请教,实则暗喻容氏掌家时,回事处收礼送礼不合规矩,有假公济私、仗势行贿的嫌疑。

    容氏也不是吃素的,资历老练,一一反驳,有理有据。而且长辈说话无需收敛,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小崔氏也难以消化。

    两个笑面虎,你来我往数个回合,姜老太太终于是听烦了,直说自己乏了,挥手赶人。两人这才消停。

    符婉儿此时还毫无警觉,自然起身跟着妙慧一起离开,谁知妙宁突然跳出来拽人,“你好久没去我屋里,今儿就去我那儿吃个便饭吧,晚上一起睡。你不是和姜及娣很要好么,她母亲投了帖明早来拜年,你不陪她耍耍?”

    符婉儿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妙仪插嘴进来。

    “谁要去你那儿,我们一早说好要去妙慧房里剪窗花的!”

    符婉儿呼吸一窒,心想,要不我还是找个地儿顺势躺下算了。

    明明是她和妙慧有约,妙仪从不喜欢做手上功夫,这时非要横插一脚……

    这俩大小姐,一个比一个惹不起。她可怜巴巴看向姜老太太,外祖母啊,快救救你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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