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下)

    姜老太太年轻时雷厉风行惯了,哪怕老来软化容纳了许多,心底也不耐烦听儿媳妇和孙媳妇绵里藏针地互呛。但事事插手并非大家长做派,少不得拿出老年人的看家本领,当聋则聋,应瞎则瞎,暗翻两个白眼,说两句“累了乏了”的话,起身欲躲开清净清净耳根。

    至于几个孩子后面怎么吵嚷起来却没细听。直到外孙女可怜兮兮地投来好几眼求助,才发现堂下胶着的状况。

    妙仪和妙宁一人扯着一只手臂不肯相让,活像要把她的小外孙对半劈开。她当时就有些生愠,大人明争暗斗,小的们也有样学样,几欲训斥,忽听秦嬷嬷两声咳嗽。

    她心头微动,转眼看见边上的容氏和小崔氏,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里却都还虎视眈眈。

    不稍多想,改口道:“你们几个小泼皮又闹腾什么?想赖在我这儿不走,你们秦嬷嬷可没预备你们的碗筷。”

    众人看回姜老太太,小崔氏刚要张嘴,容氏抢白道:“是妙宁的不是,说好久没和婉丫头亲热了,想请婉丫头去做做客。偏仪姐儿突然想剪窗花,也要拉婉丫头一起,这不,两孩子就杠上了。”

    她笑着解释完,又责骂妙宁,“还不快放开你符表妹,祖母面前像什么样子!吵着祖母休息,看你爹罚不罚你!既然仪姐儿要你符表妹作伴,你就让符表妹去好了,一点不知道谦让。”

    妙宁瘪嘴撒开手,委屈至极,红着眼咕哝了句,“凭什么每次都要让她!婉丫头是她一个人的表妹吗?只许跟她好!”

    容氏听了眉头一皱又要斥责。

    小崔氏连忙站出来笑了笑,“多大点事,五婶婶——”不料没等她说完,妙仪跳出来大呵道:“你懂不懂先来后到,明明是我们先约了婉丫头的!你这会儿又装起怪!”

    容氏眉眼微垂,不说话了。

    一来二去,妙仪妙宁又吵起来,妙慧勉强劝了两句还险被误伤。淳哥儿睁大眼望着姐姐们,想起先生教过的话,兴奋地指着她们比羞道:“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不学礼,无以立!姐姐不讲礼数不是好学生,先生打手板心!”

    可惜姐姐们根本没把他这个小肉墩放在眼里,继续唾沫横飞,他大为不满,挤进姐姐们中间吼得更大声。

    一片混乱间,符婉儿呆若木鸡,原来她还能有这么抢手的一天呢。

    “想去祠堂罚跪的就继续吵!”姜老太太重重拍了下茶几,茶碗震倒,妙仪妙宁一个激灵,顿时哑火。淳哥儿看大人脸色,也闭上了嘴。

    老人家扫过孙女们的脸,目光严厉,语气凛冽,“痴长一岁却没半点长进,大过年的,怎么,真想挨板子不成!我真该问问你们先生,你们在学堂到底都学了些什么?枉读几年书还不如弟弟懂事,今日为点小事大吵不休,明日一个个出了门,莫非还要与妯娌姑嫂们攀比争强起来?成绩可以作假,为人却不可!这般不知廉耻,出去了也是丢姜家的脸!”

    说到后面真动了怒,胸腔一起一伏,容氏、张氏、小崔氏连忙上前劝老太太息怒。段云诗反应慢半拍,最后才围上去。

    老太太推开儿媳孙媳,继续冷眼道:“姊妹间不懂谦让也不知友爱!当你们表妹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吗!问都不问一句,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强抢起来,和强盗有何分别!亏得是女儿家,要是男儿,来日惹是生非,招来祸乱,我趁早打死!”

    这下连妙慧都低下了头,众人噤若寒蝉。小崔氏面露懊悔,容氏隐有不服,而符婉儿却是满心感动无以言表。

    姜老太太威严冷肃,就这样看了他们良久。

    “你们几个当母亲的,好生再教教孩子们家法家规才是。”

    小崔氏松了口气。这回容氏没着急接话了,张氏上前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媳们记下了。”

    姜老太太看向淳哥儿,面色稍霁,“淳哥儿今日表现甚好,还知道劝着姐姐们。”其实更多是小孩儿心性凑热闹瞎显摆,但张弛有道,总不能一棍子打死。

    又看向小崔氏,“不然今晚就让淳哥儿留在奉欣堂,孩子多是不好管,你婆婆不管事,少不了要你来操心,恩哥儿也离不得你。”

    淳哥儿自然一百个乐意,不住拍手雀跃,祖母再严厉也不会像母亲那样拘着他。

    小崔氏忖度,淳哥儿出去一天婆母必定挂念,若她擅自将淳哥儿留在奉欣堂定惹婆母不快,但老太太既然递出台阶了……罢了,回头再和婆母解释吧。当即笑着应下了。

    张氏出来打圆场,看向还僵着的妙仪妙宁,“听了祖母的教诲,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两人杵着不动,张氏再次催促,两人这才躲着对方的眼睛,老不情愿地互相道了个歉。

    张氏又转向符婉儿,“婉丫头你说,还想不想跟姐姐们去,看这两个不争气的,没得把你吓住。不如就和淳哥儿一起在奉欣堂歇一晚?淳哥儿也黏你。”

    淳哥儿果然欢喜,撒丫子跑到符婉儿身边抱住她的腿。

    众人的目光再次向她探来,虽然在外祖母发了一通火后收敛许多,但选择还是要做的。

    她看了眼淳哥儿,已有计较,抬眼笑道:“本是想先挑挑窗花样式,也没打算一定要剪出来,那就另择时日吧。我确实许久没去鸿鹄苑做客了——”

    闻言众人皆诧,明明张氏已经给了她一个不得罪人的选择。

    符婉儿看向段云诗,“说起来我还盘算着给颖姐儿做一个我在苏州见过的小儿推车,底板嵌上四个滚轮,装上推杆,扶着走、跑都不容易摔。我正好去量量尺寸,回头让工房师傅做一个出来,等开春风雪消了,颖姐儿便使得上了。表嫂若觉得好,还可以留给恩哥儿。”

    段云诗眼睛一亮,颇为心动,女儿小腿已蹬得很有力了,越发好动,正缺个妥当的东西学走路。看了眼容氏脸色正常,谢不释口地答应了。

    小崔氏听了也很感兴趣,心头不快打消了几分。

    其实符婉儿想得很清楚,在分家之前,三房五房相争的局面只会越来越激烈,这次外祖母已经替她挡了大半火力,她还往奉欣堂躲,别人真当她软弱不抗事了。

    至于为何选择五房。咳咳,有句话叫“宁负十君子,不惹一小人”,二表嫂到底比容氏正派大度些。

    淳哥儿仰头看大家说得起兴,又不乐意留在奉先堂了,赖着符婉儿也要去帮侄女做推车!看他眼睛溜溜转,分明是自己想玩。

    符婉儿只好一脸为难地看向外祖母。老太太头疼不已:“你这孩子从没个定性!”

    小崔氏目光微闪,从善如流道:“婉妹妹一个人降不住,淳哥儿实在想去,我带过去一起看看吧,不然闹得老祖母不得安宁。只是这样一来,晚上再回奉欣堂就有些折腾了。”

    “那就不过来了。”姜老太太终于肯说笑两句,“我还怕耳根子太清净了不成,只是多辛苦你照看些了。”

    小崔氏心头稍安,看来没猜错老太太的意思。目光落到淳哥儿身上,又往上看了看符婉儿的脸,最后一丝不满也尽消了。

    如此一来,去鸿鹄苑的队伍壮大了一倍之多,妙仪自然不在其列,硬拖妙慧一起回了沁静堂。

    符婉儿到院中嘱咐丫鬟,对阿若说:“我恐要歇在鸿鹄苑,回去告诉姑姑她们一声。”看向旁边的紫烟,“你陪我走一趟吧。”紫烟低头应是,看不出异样。

    张氏陪着走了一段路,后分手回了六房。剩下容氏和小崔氏,一路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聊,恢复了面上的和平。

    到鸿鹄苑,众人纷纷去颖姐儿屋里逗孩子,又请女工来测身量、画样图,一起选木材、漆料、雕花等等倒也热闹。晚上一起吃了顿饭,没多久范妈妈便来要人,小崔氏很快带着淳哥儿回去了。淳哥儿嘴巴噘得老高,符婉儿一路送到门口才肯松手。

    她在桌上多饮了两杯,回去时放慢脚步,想散散酒气。紫烟默默跟在身后,如影随形。

    刚踏上走廊,前头晃眼飘过一片衣角,她定睛看去,只见远处镂空的格子石门后闪一个背影,眨眼消失,但她肯定是位年轻男子。宏远表哥当然不可能这般猥琐行事——

    回头看向紫烟,目光停驻半晌,并未多问。

    姜妙宁脾气有些古怪刁蛮,经常翻脸不认人,方才饭桌上说亲道热,这会儿又突然变得冷淡。丝毫没有请她同睡的意思,招呼不打一声,扭头就回屋关上了门。容氏也回房伺候老爷去了,只剩下又晴忙上忙下地张罗。

    又晴带着丫鬟另收拾出一间卧房铺床,紫烟替她散了头发,扶上床躺下。又晴掌灯站在床边道:“因年考失利,我们姑娘被老爷夫人连着训了几回,心里一直不好过,又强撑面子,回了屋才敢显露几分,却冷落了符姑娘。我替我们姑娘赔个不是,望符姑娘海涵了。”

    符婉儿听她说话很是得体,暗赞容氏会挑人。但想想实在没必要太大度,只淡笑了一句:“你真是不容易。”翻身侧躺了下去。又晴见状暗叹一声,安静退了出去。

    紫烟在床边的软塌上守夜,没有一点动响,符婉儿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睁眼看了会儿床顶,忽然坐起身,紫烟反应很快,立马问是不是灯太亮了。

    符婉儿想试试她的反应,直接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一阵窸窣后紫烟来到床边,“我方才恍惚瞧见了福双的哥哥福勇,我知道你们是旧相识,他是不是在等你?”

    紫烟似乎很惊讶她会这么问,“没有的事,福勇哥常在五房走动,姑娘看见他也正常。我倒没注意,想是怕冲撞了姑娘,他连忙躲开了。”

    符婉儿静静看着她,不见她有丝毫慌张,“我不是那等霸道不容人的主子,你心里有任何打算都可以告诉我。不拘是差务还是终身大事,若有中意的,我提早为你安排。”

    这下紫烟才显出几分惶恐,扑通跪下道:“奴婢一心侍奉姑娘,绝无二心,请姑娘不要听信那些关于奴婢的风言风语,奴婢与福勇没有半分男女私情。”

    符婉儿淡淡道:“是么,竟是我猜错了。”到底失望,没心情再试探下去,“你去歇着吧,不用守夜。”

    “那姑娘起夜唤一声,奴婢就在前头。”紫烟轻轻关上门离开。她对五房熟门熟路,自行去了专供丫鬟歇息的抱厦厅。

    里面亮着灯火,进去一看,又晴也在,冲紫烟笑了笑,“就知道符姑娘是个体恤人的主子,好妹妹,快过来。”

    两人挨着坐下,“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知道你回来,福勇哥连忙找我打探消息。他臊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问这问那,又不敢直接去见你,我看着都着急。我想着我们往日的情分,怎么都该帮他一把,便托个大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还年轻,符姑娘也要你照顾,其实不着急这些,但福勇哥这样上进踏实的人错过了未免太可惜!他们一家子都是五房的心腹,不愁前程,福勇哥现下已经开始为五老爷做事,多少人巴结奉承。你跟了他就是享福的命。若郎有情妾有意,早定下来也好让他家里放心,至于何时进门,晚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说了许多紫烟仍是低着头,又晴以为她害羞,“妹妹,这时候就别扭捏了,我们这种没爹没娘的,主子又尚没成人顶不了事,机会全靠自己多把握。你在五房时上有老爷夫人盯着,又是姑娘屋里的,难免忌讳。现在你都出去这么久了,夫人不会再疑你了,老爷看在福勇的功劳上,也会成全你们的。”

    她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紫烟垂望桌上袅袅摇动地灯芯,脸一半明一半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道:“你们总把我和他凑到一起,我们就这么相配吗?”

    那一瞬难掩恨意,又晴心头一惊,再看,她脸上又毫无异色,仿佛只是错觉。

    紫烟哀哀一笑,“我自知是个讨人厌的,以前多亏姐姐处处帮衬,现在又为我考虑这些,妹妹感激涕零。至于福勇哥,他于我自是恩深义重,但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也从未答应过他什么,都是外人乱嚼舌根越传越不像样。姐姐还是让他另寻良配吧!”

    又晴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想,你是没正面回应过他的心意,但他为你解难,为你出钱出力,甚至不惜违抗主子的命令,得罪一干人,也不见你推诿拒绝过啊。

    又晴惊疑不定,仔细观察起紫烟神色,见她眼中充满苦色和挣扎,又想会不会是有何苦衷。

    “妹子,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也不再多管闲事了。”

    紫烟噙泪翕唇,楚楚可怜之态,“我和福勇哥确实没缘分罢了,我的事姑娘怕是早有主意。”又晴果然惊讶,“姑娘自然是不懂这些的,都是李姑姑和陈全家的在操持。我这样的人去哪儿都讨嫌,姐姐也知道我们姑娘有一桩极好的婚约,李姑姑向来看重,哪里肯留我。”

    又晴叹了口气,也道是实情,“这……他们就没考虑过福勇?”

    “福勇哥是五房的人,我嫁给他对姑娘有什么好处?陈妈妈有个寡弟,以前日子难过,一起带走随了夫家作姓,但他一直没在姐夫底下做事,倒跟了个什么行商的老板。他们来给陈妈妈送东西时我撞见过两次,那老板怕是瞧上我了,让陈兄弟给我递了好几次信儿。”

    又晴皱眉想起来,急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做死人生意的,野蛮粗鲁,嗜酒如命,脾气大得很!”

    紫烟拭泪道:“姐姐当我是个傻的吗?这些我早打听过。但他家底富裕,上头两个哥哥又有官身,我也是愿意的。说句诛心的话,哪怕以后被他欺负死,也好过永远当个奴才受人掣肘!自我生下来,每一刻都身不由己,这辈子真真是受够了……”

    她嘴上说着愿意,身子却抖如雨中的残花,一派凄凉惨淡,也勾起了又晴许多心酸,两人抱头自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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