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上)

    翌日一早,妙宁兴冲冲闯进屋,把符婉儿从被窝里生拉硬拽了出来。符婉儿惝恍迷离地穿衣洗漱,妙宁一直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搞不懂她的小脑瓜怎么就突然阴转晴了,也懒得伺候,只嗯呀哦的敷衍着。

    一起吃过早膳,又去正房见了容氏——像是已经忙了有一会儿,堂下立着几个管事妈妈等回话。

    容氏嘱咐了妙宁几句,让她带表妹去隔壁屋玩。

    其实符婉儿已经很想回去了,妙宁看出迹象,抢先对容氏说,“母亲可要记得准备表妹的午膳。”容氏不耐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昨晚说了好几遍了。”就这样符婉儿被迫留了下来。

    妙宁是个折腾人的主,一会儿要看书一会儿要写字,突然又说不相信符婉儿的棋术真有那么厉害,要比一局。棋盘刚摆上,她又撂开手没了兴致。

    符婉儿看又晴进进出出地忙活,皆安排地十分妥当,笑了句,“亏得有又晴姐在,不然还真伺候不下表姐这尊大佛。”

    也细心地注意到了她轻微泛红的眼眶,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紫烟,心道,看来老熟人见面,有许多话聊。

    妙宁哼了声,“谁来都要夸她一句,我这个主子反倒最刻薄了。”

    又晴和气道:“多谢符姑娘抬举,都是姑娘教得好罢了。”

    妙宁这才没有继续发作,看了眼低眉顺眼的紫烟,忽然笑道:“你这么夸又晴,是觉得紫烟伺候的不好吗?”

    符婉儿暗怪自己话多,微微一笑,“都是从表姐这里出来的怎会不好,我是想,好事成双,表姐送佛送到西,不如把又晴也给我吧。”说着顽皮地伸出手讨要。

    妙宁顺势拧了她一下,“做梦!”

    闹玩了会儿,李觅派阿若来接符婉儿,妙宁很不客气地把她打发了回去。符婉儿后面才后悔,当时没坚持跟着回去。

    容氏最近火气相当重,下人们但凡有丁点失误,就会招来一顿血溅四尺的痛骂,符婉儿光是听着都替他们胆寒。身为儿媳妇的段云诗也躲不过,起初只是婆婆吩咐的差事没办好遭了几句贬低,说着说着便成了七出之罪,什么“不孝”“善妒”“无子”的大帽子一股脑扣下来,段云诗毫无招架之力。

    符婉儿在隔壁断断续续听了几句,既替三表嫂尴尬也对她心生几分怜悯。明明容氏也很疼颖姐儿这个孙女,虽是庶子之女,但眼看她这辈子就姜宏远一个依靠了,防备心淡了不少,才真心地为宏远打算起来。首要的便是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孙子,不用怀疑,日后有了孙子她也会抱走自己养。

    她接连往宏远屋里塞了好几个姨娘通房,却一直都不成事。原来自颖姐儿出生后,小夫妻俩的关系亲密和谐了许多,姜宏远不大往姨娘屋里去,容氏这才骂儿媳善妒,叫儿媳多学学三房那位,姨娘通房轮流伺候,从不专宠。

    其实这就有点冤枉段云诗了。

    她是爱三表哥爱得紧,但她没有胆子专宠,她只是太依赖顺从三表哥了,不敢强留,也不敢在他有兴致的时候推拒。在这个家里没有太多依靠,她只能任由自己做一根绕梁而生的藤蔓,一切取决于梁正不正。

    “给你瞧瞧我新得的一套拇指葫芦。”姜妙宁颇为得意地给符婉儿显摆,又晴打开漆盒只见里头足足有七八个包浆发红的拇指葫芦,“我打算拿去匏制一套小鼻烟壶出来,待我哥明年秋闱考中当做贺礼,就是这颜色还不够深,得再让人盘一盘。”

    至于母亲辱骂嫂嫂的那些话,她毫无反应,早习以为常了似的。符婉儿暗暗摇头。

    大概巳时三刻,听见外头丫鬟通传说姜及娣一家到了,妙宁立马笑盈盈地拉着符婉儿出去,两人依次站到容氏身旁。起初符婉儿并没多想,觉着顺便见一见朋友也不错,但等见到了姜及娣的母亲,她顿时意识到不妥。

    原因无他,姜及娣的母亲在容氏面前实在是……太过谄媚了。

    不止对容氏,连带对姜妙宁和符婉儿都客气过了头。当着女儿和幼子面,毫无尊严可言。

    符婉儿知道姜及娣一家依附于容氏,肯定少不了奉承追捧,也见多了这样的人,但万万没想到姜及娣的母亲能卑微到这种程度,便是容氏叫她现在跪下去磕三个头,她怕是也心甘情愿。

    可世上没有孩子会愿意让朋友看到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尤其是自尊心极强的人。

    本来姜及娣这次年考天道酬勤终有佳绩,高兴了一回,还跟她约好年后再私下一起庆祝,现在怕已经是怨上她了。

    姜及娣全程把头低着,任母亲怎么劝也说不出一句讨喜的吉祥话,母亲剜眼掐了她胳膊几下,又抱着弟弟上前去了。就这样一直到离开,她再没有往符婉儿那边看一眼。

    符婉儿如鲠在喉,说不出的憋屈。

    而姜妙宁只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转头和符婉儿回到次间便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倒在炕上的缎褥里打了几个滚。

    “你刚才看见她那副表情了吗?进来看见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笑死我了,唉哟,真是笑死我了,又晴快给我揉揉肚子……”

    符婉儿静默片刻,面无表情道:“很好笑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姜妙宁慢慢缓过劲儿来,坐起身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仰头看向符婉儿,笑道:“表妹如今是越发了不得了。怎么,仗着祖母和十叔疼你,觉得全府的人都该喜欢你,有胆子跟我顶起嘴来了?”

    又晴张了张嘴,看了眼符婉儿,刚想劝。姜妙宁直接道:“你们先出去,看来我的小表妹想跟我说几句贴心话呢。”

    紫烟看向符婉儿,她轻轻点了下头,两个丫鬟很快退了出去,并守在门外不让人误闯。

    “这么凶巴巴的呀。”姜妙宁抱着引枕,好整以暇地看着符婉儿,“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不就是怕她从此记恨上你,不再跟你玩了嘛。我可怜的小表妹朋友本来就少,自然是不希望丢了她这只会摇尾巴的小狗的。但你大可放心,我最了解她们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只要你对她还有利用价值,她们就绝不会离你而去。往年你没来的时候,我们没少戏弄她,她还不是对我们客客气气的。”

    说着她捂了下嘴,偏圆的下垂眼看上去又天真又恶劣,“表妹不是在可怜她吧?那可太不值了。表妹以为她为什么愿意巴结你,难道是真把你当朋友不成?不,是因为你住在京城最有权势最显赫的家里,有我们的祖母给你撑腰!我和妙仪他们看不上她罢了,也只有你愿意搭理她。倘若哪天你被赶出姜家,或者祖母厌弃了你……”

    她笑了笑,“你看她还会不会理你。要我说这种人就是贱,你踩她讽她,把她当狗屎看,她还要想着法子地讨好你,可等你一旦落魄了……呵呵。树倒猢狲散,恩大倒成仇了。所以呀表妹,可千万别对这种人付之真心。”

    符婉儿默默听完,终于道:“表姐怎么想我都是表姐自己的猜测,我无意自辩,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但从表姐今日的言行,我算是看出明白了两件事。”

    她从容不迫道:“第一,我确实越发讨人喜欢了,外祖母疼我,舅舅和舅母们也多有夸赞。表姐嫉妒我,怕围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怕以后连我都比不上,更莫论妙仪表姐。”

    “妹妹得了什么癔症不成。”姜妙宁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两声,又骤然阴沉下脸,“不知羞耻!”

    符婉儿继续道:“第二,表姐害怕及娣。”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姜妙宁,“又或者说害怕诸多如姜及娣母亲一般的人,怕将来有一天不复今日优渥的地位,被往日欺辱过的人落井下石。但妙宁,你既然有这份担忧就应该收敛脾气,谨慎做人,而不是一再挑拨戏弄他人。”

    姜妙宁扔掉引枕,倏然起身冲到她面前,“你给我闭嘴!”抬起手就要挥下去。

    符婉儿淡淡道:“表姐想好了!这一巴掌打下来,可就不止是姊妹间拌嘴那么简单的了。”

    那只手生生僵在半空。

    姜妙宁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鼻息粗重,脸红筋涨,恶狠狠盯着符婉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二嫂嫂来了,我们一家迟早会被扫地出门,姜家以后的大小姐只有姜妙仪了,我永远赶不上!但那又如何,至少我还有得力的父兄,我还有能干的母亲,我比谁差都不会比你差!”

    她越说越猖狂,全然不顾姊妹间的情谊,符婉儿脸色微白,终是不可避免的伤了心。

    “你一个孤儿,好与不好,全凭祖母的喜恶,我不信祖母会一直喜欢你,也不信你能一直装乖下去!你还有什么呢,哦,还有个未婚夫——”

    符婉儿闭了闭眼,克制住了回怼的冲动。

    “可惜呀,你的未婚夫心里眼里全是别人!你也应该早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比你还惨,却比你聪明优秀十倍百倍!你在梁琮眼里连给她提鞋都不配!还妄想能嫁入高门吗?嫁过去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哼,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和支持,就等着被人欺负死吧!”

    她看着符婉儿始终平静无波的脸,怒气更盛,终露出她骨子里的傲慢和野心来,握紧拳头,“你等着瞧,我母亲日后自会为我筹谋一份比你更好的婚事,等我当家做主的那一天,我不会比任何人差!我只会比你们过得都好!”

    符婉儿轻轻别过脸,“那我祝表姐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了。”

    今日这场激烈的争吵后来被粉饰得很好。

    两边都不想惊动奉欣堂,再见面,又默契地恢复了亲昵友好,说说笑笑不见异常。

    符婉儿原以为这个年总算能安稳过下去了,直到最后那几天。

    她一直不见晏家人来,想去奉欣堂打听消息,却意外撞见了梁琮。

    她十分纳闷,前面不是已经来过了么,偏姜家的席面好吃些?随后才注意到姜老太太看的她眼神,就是大人看犯了错的孩子的眼神,格外严肃沉痛。

    心头一凛,看向梁琮顿生狐疑。

    梁琮今日来穿得很正式,像是已经与姜老太太谈了良久,杯里的茶水颜色比正常淡了点,刚见底,边上的秦嬷嬷便眼疾手快又添了一满杯。

    当着梁琮的面,姜老太太没给符婉儿难堪,还笑着让她把之前剪的窗花送给梁琮几幅。

    符婉儿遗憾道:“可惜予珹哥哥来晚了,都分完了。”

    姜老太太皱眉,干脆让秦嬷嬷把自己得的那几幅都给了梁琮。符婉儿气得暗暗跺脚,那可是她剪得最好的几幅!

    “事情都已交代完了,老太太既没有异议,予珹便放心了。家里母亲还等着,这便回去了。”梁琮再三婉拒了姜老太太留饭的想法,很快告辞。走前看了符婉儿一眼,眼神格外复杂。

    符婉儿越发生疑,小心翼翼地凑到老太太跟前,想撒娇卖萌探探底。姜老太太脸色一沉,斥道:“你个胆大包天的,还不快跪下!”

    秦嬷嬷默默去把门关上了。

    符婉儿心头一震,连忙跪下了。颤颤巍巍望向老太太,缩了缩脖子,“外祖母……”

    “你以后给我离晏家那臭小子远点!公主大婚出了那么大的岔子,他都敢带着你一个人去瞎胡闹!公主找回来了还好说,找不回来呢!你小命还要不要了!”

    姜老太太火冒三丈,“这两年你在他身上吃的亏还不够多?大大小小,但凡跟他出去了,十次九次都要带点伤回来!你个木头脑袋!长得漂亮能当饭吃?!”

    符婉儿瞠目结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又惊又气,没想到梁琮居然是这种人,竟然背着她告黑状!

    所幸这事到底避讳,老太太没大动干戈地罚她,照常打了十个手板心回去抄书,另外还说,“看见你我就气得心肝疼,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往奉欣堂跑!”

    这才是对符婉儿莫大的折磨和惩罚。

    晚上肿着手回去,符婉儿气得咬牙切齿,不顾疼痛不顾红萝阻拦,抄起梁琮送的新年礼物就摔了下去。她以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外祖母了,偷偷难过到半夜。

    不想没过两天,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绝处逢生了!

    上元夜元宵节前一天早晨,晏二夫人入府拜见姜老太太,还点明要姜家三位夫人,几位姑娘和小公子作陪。

    符婉儿忙不迭换衣裳去了,进门后老太太看着她冷哼一声,竟赌气似的不搭理。姜妙仪等人见此,或嘲笑或疑惑。

    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都听说符婉儿惹老太太不快受了罚,不少人幸灾乐祸。特别是姜妙宁,觉得自己一语言中,暗暗解气。

    见人差不多到齐,晏二夫人才说明来意,“公主殿下新婚大喜,驸马爷感念皇恩,应公主的意思,特向圣上请求元宵之夜大开金雀街、金凤街,福禄街、正阳大街等七条大街。户部、工部联手指挥各商户走贩规范行摊,各戏院杂耍大庆元宵,供公主出府体会一番民间佳节的风情人俗。到底是大齐现今唯一的公主,圣上也同意了。”

    “而皇后娘娘说,单就公主一人大势铺张未免有失民意,百姓出行受限也不能尽兴,何不放宽规矩让公主替圣上与民同乐。再则民间女子也都有盛装出游的,世家女子却多受约束,既然公主都能大方出府,各世家闺秀也无须多虑了。”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躁动起来,特别是女孩们。

    晏二夫人笑道:“圣上颇为赞同,又命我们晏家、汪家并五军营,协同衙门一起维护城中治安,务保各家公子小姐周全。我们两家离得近,顺道过来告诉一声,年龄适合身子方便的姑娘少爷们可早做准备了。”说完去看姜老太太,其实有些忐忑。

    容氏和小崔氏皱了下眉,暗怪晏二夫人多事,既是皇命大家少不得遵从一二。但怎么个出去法,谁出去谁不出去,出去多久,自然是长辈做主,她当着孩子们这么一说,谁还坐得住。都拿眼去看姜老太太的意思。

    姜老太太扫过孙子孙女们青春靓丽的面庞,包含期待兴奋,最后落到外孙女脸上,见外祖母终于肯看她一眼,高兴又害怕。

    心头轻叹,想起解游医的话,颔首道:“既如此,除了妙慧和那三个小的,都去吧。多带些人手跟着,穿着尽可低调严实些。”

    孩子们终于忍不住欢呼出声!

    符婉儿也欣喜不已,前世可没有这样的好事,最近接连受的气都消了不少。而且这种热闹晏淮那家伙肯定不能错过吧。

    但想到外祖母才发过的火,又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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