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别(下)

    符婉儿这次铁了心要和姜老太太杠上,一言不发地跪下,任由秦嬷嬷和青如怎么使眼色也不肯服软。

    姜老太太怒容满面,指着她道:“当初就不该由着你十舅舅把那小子留在船上,不过跟着去了趟苏州,生出多少是非来!”

    说得着急,一时岔了气,脖间松弛衰老的皮肉突出几根青筋,不住咳嗽起来。

    符婉儿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给老太太抚背顺气,满脸内疚。

    秦嬷嬷趁机劝道:“姑娘既知道心疼老太太,还不快低头认个错。姑娘年纪轻,偶尔犯糊涂也是有的,但以后可不能再跟长辈这么拧着了!”

    符婉儿只巴巴望着老太太,咬唇不语。

    姜老太太渐渐平缓了气息,故意不去看符婉儿,对秦嬷嬷道:“你看她,像是把你的话听进去的样子吗?越大越不服管教。”

    符婉儿心里反而一松,抱住老太太的一只手臂道:“外祖母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予珹哥哥闹别扭的,一定和和气气地送他上路!”

    姜老太太窒住,又瞪了她一眼,“我不止要你去送人,还要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端正态度,收心敛性!你以为你还能任性的了几年?”

    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

    符婉儿带着几分赌气道:“若外祖母指的是梁家儿媳妇的身份,那我想必是高攀不起的。”

    姜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是出身差了还是样貌差了?他梁家是什么天宫神府不成,还高攀不起!”

    符婉儿顶嘴:“可他早已心有所属外祖母也是知道的!于我,不过是迫于父母之命,我不稀罕干那勉强人的事。”

    姜老太太一听这个就来气,“少给我打马虎眼,我再老眼睛还没瞎!梁琮那孩子待你如何明眼人都看得见,平日处处维护关照你,逢年过节送吃的送喝的,还有你的生辰,哪次敷衍过?”

    符婉儿咕哝,“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独一份的,他梁二公子重礼数,对谁都一样。”

    姜老太太气绝,手指狠狠戳了下外孙女的脑门,“你的心眼子还能再小点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梁琮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几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人家现在清清白白,以前纵然有过点什么也早断了干净,倒是你,仗着年纪小多有胡来,人家不跟你计较,你还弯酸起来了。”

    符婉儿道:“外祖母也说了是现在,然而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谁抵得过老天爷的安排?”

    姜老太太顿生怀疑,“你哪儿冒出来的这些念头?”

    符婉儿心里发虚,不敢看姜老太太。

    “我只是想,从一开始他的心思就不在我身上,那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以后会对我从一而终。”

    说着说着找回了底气,眼底还带了些自嘲。

    “戏文里都说年少时的情爱最是动人,最是刻骨。他梁予珹有情有义,心爱之人说舍就能舍吗?过往一切,说断就能断吗?即便他现在恪守礼法压制住了本心,但他越是克制内心就越是悔恨,对辜负的那个人也越生愧疚。长此以往,对我又岂能不生怨怼?硬嫁过去,也只会相互折磨一辈子。”

    某种程度上,她是在陈述事实,但今时不同往日,听者只会觉得她揣测过度。

    秦嬷嬷震惊道:“姑娘怎么能说这种话?”

    姜老太太突然看不透这个一直乖巧温顺的外孙女,眉心皱紧,“你就这么妄自菲薄?这三年来,你难道半点没看出他对你已是动了——”

    “即便他真的愿意娶我!”符婉儿莫名烦躁,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就得感激涕零的接受吗?”

    她缓了下,又决然道:“我不喜欢他,这桩婚事,我不会认的!”

    秦嬷嬷急得捂她的嘴,“小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气话!万事有长辈做主,多问一句都够羞的!”

    姜老太太则沉沉地看着她,“你终于是说出口了。”

    符婉儿也怕真惹怒了老太太,惴惴地打量老太太的神情,还算冷静,心头稍安,又暗暗捏了捏拳头,鼓足勇气再次跪到老太太跟前抬起头。

    “婉儿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求外祖母成全!”

    姜老太太良久没有说话,面色严厉地看着符婉儿,目光犀利如有实质,压迫感十足。符婉儿渐渐招架不住,低下了头去,手指不安地绞着。

    “没远见的小女儿家心思,我见的还少吗?”姜老太太冷哼一声,“叫些花言巧语蒙了心眼,好坏都不分了。”

    符婉儿脱口而出:“晏淮他哪里不好了?”

    姜老太太厉声道:“还不住嘴!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符婉儿缩了缩脖子。

    秦嬷嬷给青如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默默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姜老太太板着脸。

    “秦嬷嬷给你留面子,只有我在,你老实交代,还对谁说过这些混账话!”符婉儿刚要答,老太太又道:“起来说话!才将养好的身子就这么糟蹋,也不怕地上寒气重!”

    符婉儿忙不迭爬起来,讨好地扶老太太坐下,自己站到一旁,“外祖母放心,我知道轻重,这些心里话从没往外说过,梁家的脸面总要顾及。”

    姜老太太很没好气。

    “你哪怕一个字没说,行事态度也把什么都说尽了!梁琮和你长久在一处,难道看不出端倪?没告诉家里,不过是根本没把你这点小心思放在眼里。”

    符婉儿还没来得及回嘴,老太太话锋一转。

    “要说晏淮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性子我不喜欢,论家世、论人才倒不比梁琮差。也看得出是个颇有灵性慧根的孩子,待他日势乘之时,终非池中之物。”

    说得符婉儿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紧张兮兮地望着老太太,眼里刚升起一丝希望,老太太下一句直接扑灭。

    “可他纵然千好万好,在我这儿,也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配。看看你晏伯母,晏总督已算顾家的了,还跟守活寡似的,有今天没明天地担惊受怕,一忍就是十几年。”

    姜老太太语气微缓,“你还小,不懂过日子的难处,更不明白有个稳重可靠的丈夫有多重要。人家说两句漂亮话逗你乐,带你胡天胡地地闹,你个规规矩矩的小姑娘哪儿见识过这些,一时被迷住了也是有的。”

    符婉儿急道:“不是——”

    “我问你。”姜老太太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又突然转移了话题,表情严肃,“你当真半点没对梁琮动过心?”

    符婉儿愣住。

    老太太目露追忆。

    “当初接你来京城前我就想过这桩婚事可能不成,毕竟你父亲不在了,没个正经的媒人牵线,也没换过庚帖文书,梁家若想悔婚多的是由头。我几次逼梁家表态,你梁伯父还算守信,派了梁琮去苏州接你,顺道祭拜你父亲……和你母亲。”

    目光落到女孩脸上,饱含怜爱,“我这才定了五分心,剩下悬着的五分是怕梁琮心气高瞧不上你。想着趁你们年纪还小,多找机会让你们相处,这慢慢有了感情,对你便多了份保障。是以我常叫梁琮来奉欣堂用饭,还支使他教你读书,眼看人家日渐对你上了心,你这丫头却不领情!”

    符婉儿张了张嘴,几分歉疚。

    “是婉儿不孝,白费外祖母一番打算。”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又很快掩饰下去。

    “实话告诉你,梁琮先前来见我,明白说了等从蜀中回来就迎你入门。原还想走前过文定,正式把亲提了。”

    符婉儿背脊一凉,又很快反应过来,人都要走了还没来提亲,肯定是外祖母没答应,想及此,眼眸微亮。

    又听姜老太太道:“以梁琮的为人,既认定了你这个未婚妻就一定会对你好。他日后的成就也不会比他父亲差,给得起你一辈子安荣富足的生活,你再好好想想。”

    符婉儿沉默了会儿,还是摇头。

    姜老太太暗暗叹气,倒也没再发火,“虽然我没答应让梁家提亲,但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你现在不愿嫁给他,难保以后不会改变主意。”

    “咱们就再等等。”姜老太太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我的外孙女金贵着呢,叫他梁家再等三年也等得!”顿了顿,语气加重,“若你三年后还是不愿,大齐多的是好男儿,我再为你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便是!我只要我的外孙女过得好。”

    符婉儿眼眶一热,扑到老太太膝头哽咽不止。

    “我知道我这次叫外祖母为难了,以后我肯定都听外祖母的话。”

    温暖厚实的手掌在她后脑轻轻抚摸着,一点一点填补着儿时的空缺,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充盈安宁。

    “一个两个都拿这种话哄我,下次还是照犯不误。”

    老太太的眼角渐渐也有些湿润,外孙女的身影在视野中模糊成一团,几经变幻,恍惚看见另一个不听话的丫头跪在膝前。

    “总要如你一次愿的。”

    似有若无的呢喃符婉儿并没有听清,她赖在老太太怀里,秦嬷嬷连敲两次门催促都舍不得起。

    “早去早回。”姜老太太推她,她才腻腻歪歪地起身,没走出两步远又回头,欲言又止。

    虽然外祖母对她和梁琮的婚约松了口,但就外孙女婿的人选上,好像并没有要同她商量的意思。

    姜老太太看出她想说什么,警告道:“今日已是由着你撒泼了一回,再胡言乱语,看我怎么罚你!”

    符婉儿打呵呵:“我只是不想让您老人家为我的婚事太操心,找个近点的多省事,回头还能天天在您跟前尽孝。”

    “少来!”姜老太太简直气笑,“你以为你是这家里第一个闹这出的吗?妙仪妙宁小时候还争着抢着要嫁去隔壁当媳妇呢,我们只当笑话听,没管过,你看她们现在还有这个心思吗?”

    “你正是头脑发热拎不清的时候,不肯听我的陈词滥调,也罢,以后大了自然明白。你只消知道,你不愿意的我不逼你,给足你时间想通,但我不同意的,绝无可能!”说罢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符婉儿站在门口呆住,一声外祖母还没喊出口,秦嬷嬷砰地关上门。

    “姑娘的婚事老太太自有定夺,姑娘听话就好!”不容她分说,连忙将人送出了奉欣堂。

    等几个表哥表姐们到齐,分乘马车赶往城郊外。

    这离别之秋,路边草木一片萧瑟,头顶天色却极好,许是下过雨的缘故,格外透亮。

    只是风大,已有些凉意,不过符婉儿在马车里晃得发晕,出来吹着倒觉舒服。

    她抬眼往前望去,梁琮正站在中间与众人道别。

    梁伯父要他苦读,行李一切从简,身旁只有一辆轻便的马车,随行伺候的也不过墨闻一个书童和一个会点腿脚功夫的马夫。

    他自己也是一身朴素,十分低调的书生模样。

    送行的人不多,都是梁琮的同龄友人,没有长辈。

    宏澈和宏拓等不及往前去了,锤了锤梁琮的肩膀,说笑起来。

    妙仪三姐妹带着符婉儿后一步到,梁琮看过来,颔首示意,目光最后定在符婉儿身上,又很快被咋呼的宏澈岔开。

    “晏淮人呢?你要走,他敢不来送?”

    梁琮说:“喝过一回酒了,来不来都无妨。”

    “什么时候的事!怎不叫上我?”

    宏拓道:“没人想听你鬼哭狼嚎。”

    “那是本公子重情重义,不像你铁石心肠!”宏澈撸袖子作势揍人,有意闹点笑话活跃气氛,大家也乐得捧场。

    妙仪着急去见赵渥丹,没待太久,率先向梁琮告别,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句,“你可有话要带给渥丹?”

    梁琮默了半晌,只道:“请她多保重。”

    妙仪还想说点什么,但看了眼符婉儿,几分挣扎后放弃了,转身上了另一辆马车很快离开。

    众人送了很长一段路,等十里长亭的飞檐从地沿冒出尖时,大半人也就散了,只剩姜家几个熟识。

    风又大了点,宏澈提议进亭子避一避,也再最后喝一杯,他事先备了酒。

    大家自然没有异议,正要进亭子。

    马蹄声从身后踏来,转头看去,晏淮从一阵沙尘中跳下马。

    宏澈大笑,“你可真会挑时候,再晚可没你的酒了。”

    “本不打算来,想起有个东西没给。”晏淮掏出一块铁牌子朝梁琮扔过去,“我父亲几个旧属现在蜀中谋生,路上若不太平,亮出来试试。”

    梁琮接下,对晏淮点了点头,自无需言谢。

    众人进入亭内,宏澈命下人取来酒壶和几个酒杯。

    斟满的酒杯递到手中,符婉儿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水下肚,又很快变成一股暖流从肚里升腾起来。

    宏澈见符婉儿这么爽快,叫了声好,又给她满上了一杯。

    晏淮抱胸看着,“你还敢使劲灌她,等会儿人倒了,可得你扛回去。”

    梁琮也看了好几眼,颇不赞同。

    符婉儿瞪晏淮,“瞧不起谁?”

    宏澈帮腔道:“去去去,别来扫兴!我表妹心里难受多喝两杯怎么了!”

    晏淮面无表情地哦了声。

    符婉儿无语,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心里难受了?想着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还纳闷,这酒怎么越喝越渴。

    宏澈见状也急了,“诶,小姑奶奶,您悠着点,这酒烈着呢!”

    符婉儿皱眉,“都没什么酒味儿。”却不知她的脸已是绯红。

    妙慧摇了摇头,“谁让你们老带着她偷酒喝,看看,可真是学坏了。”

    晏淮终是看不下去,走过去轻拍了下符婉儿的后脑勺,“酒鬼。”解下外氅准备往她身上披。

    与此同时,梁琮也从墨闻手中接过自己的披风递向符婉儿,“起了酒热吹风容易受——”

    手伸到一半,话也戛然而止。

    两只手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定住,把符婉儿夹在中间。

    符婉儿一个激灵,刚上来的酒劲瞬间扑灭。

    晏淮和梁琮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向符婉儿,似乎谁都没有退回去的意思。

    场面一时诡异。

    符婉儿头皮阵阵发麻。

    其他人也愣住了。

    宏澈挠头笑道:“你俩还挺默契。”宏拓扶额,无声叹了口气。

    妙慧妙宁则敏锐地嗅到了那丝异样,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切换。

    但妙慧习惯了置身事外,率先转头看向别处,而妙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眸光闪烁不停。

    符婉儿小步从晏淮和梁琮中间退了出去。

    “我不冷。”

    梁琮淡淡道:“你是内里头热,但现在风大,外冷内热的,伤身。”

    晏淮笑道:“予珹说得对,我这件大氅不厚不薄,正好。”

    符婉儿快要窒息:“……”

    晏大爷!咱收了神通行吗?她可是跟外祖母保证过今天不惹梁琮生气的。

    疯狂冲晏淮使眼色。

    他倒是回了个和蔼的笑容,“随便穿一件就是。”

    真的?符婉儿迟疑地伸出了手。

    晏淮半垂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跟着她的手移动,嘴角仍挂着笑意。明明一切正常,符婉儿却默默收回了手,低头不敢去看梁琮的表情,心里大骂晏淮耍浑!

    僵持之际,妙宁突然跳了出来。

    “你们也忒偏心了!”她大哼一声,“她整天窝在家里还怕病了不成?我可是接了帖子明儿要出门的。”

    说罢一把夺过晏淮手里的外氅,毫不客气地披上。

    被她这么一闹,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符婉儿暗暗松了口气。

    晏淮嗤了一声,倒也没计较,又恢复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了眼符婉儿透红的脸。

    “梁琮手都要拿酸了,你还不赶紧接了披上?”

    变脸比谁都快!符婉儿心里腹诽,面上假笑了下,这才去接梁琮的披风。“多谢。”

    梁琮却绕开了她的手,抖开披风直接为她披上了,还低头替她系起了系带,站在跟前挨得极近,默默系完,抬眼看她。

    “回去记得喝醒酒汤。”

    符婉儿傻住。

    晏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眉毛都不抬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在宏澈的倡议下,大家一起敬了梁琮一杯。梁琮双手举杯,面对众人饮下了酒,又顺势行了一礼。

    “就送到这里吧。”

    到了这一刻,大家不可避免地伤感起来。宏澈干脆躲到宏拓身后偷偷抹起了眼泪,妙宁和妙慧也面露不舍。

    晏淮则像个没事人似的,倚在栏上,侧头望着远处。

    墨闻在亭子外问道:“主子,可要老杨把马车赶过来?”

    梁琮没答复,而是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符婉儿。

    符婉儿看出他的意思,心头一叹。

    “我再送予珹哥哥一程。”

    走到梁琮身边,一起出了亭子。

    其余人默契地留在亭子里等她。

    除了晏淮。

    他跟在后面走出亭子,刚要牵起缰绳。

    宏澈笑骂:“人一家子想说点私房话,你瞎凑什么热闹!”

    原是准备回城的晏淮顿住。

    一家子?私房话?

    所以他就听不得了?

    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转头灿烂一笑。

    “我也想再送予珹哥哥一程,不行?”

    宏澈抖出一身鸡皮疙瘩,全然不知自己误会了,还要再怼,宏拓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

    梁琮淡然道:“随你。”已然习惯了好友的无赖。

    符婉儿则很不自在,“你别闹了。”

    晏淮骑上马,“你才别闹了,我可是梁琮最好的兄弟,你送得我送不得?”说罢自顾自往前去了。

    不过晏公子闹归闹,尚知道分寸,跑到前面老远遛马,打扰不了谁。

    符婉儿和梁琮并肩而行,梁家马车跟在后面。

    “外祖母告诉我你原是想提亲的。”这一次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符婉儿。

    梁琮看她,“是,但姜老太太说我们年纪尚小,此事还不急。”

    符婉儿点头,“你当前确实应该以学业为重。”

    梁琮过了会儿才道:“可我们总有长大的那天。”

    符婉儿站住脚,转头直视他的眼睛,轻声道:“梁琮,你应该很清楚。”

    “我们这亲是成不了的。”说出口的那刻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平静。

    梁琮也出奇地冷静,“是吗,你带着婚书来到京城的那天也是这么想的?白纸黑字定下的婚约,符梁两家的族印都在上面,到了你口中却成了儿戏。”

    “我梁家早就对外认下了你这个儿媳,你现在说这种话,欲将我父母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的冷静总是令人倍感压力,符婉儿深吸口气。

    “便是成了亲的也有和离的,一张婚书又算得了什么?何必为了责任勉强自己。”

    “你是真的不想让我勉强,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梁琮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只从她眼中看出了犹豫和回避,心头一阵刺痛。

    “你是我的未婚妻,从我生下来那刻起我就得学着接受,凭什么最后我认命了,你却不认?”

    符婉儿急道:“没人可以强迫你认命,除了——”

    梁琮盯着她,“除了什么?”

    她顿口无声,又一次沉默了。

    梁琮自嘲一笑。

    “看你,话都不敢说了,有什么叫你害怕的吗?”

    符婉儿扭开头。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或许你和渥丹姐姐的缘分还没尽也未可知。”

    梁琮不禁双掌握紧,“你还不肯信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堪?”

    符婉儿怅然笑了笑,“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只是命运弄人,还是各归其位的好。予珹,好好读书吧,很快,你就不会再执着于此了。”

    聪明如梁琮此刻也理解不了她的话中深意,而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嫉妒指向前面。

    “你不想嫁给我就是因为晏泽之?”

    符婉儿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突然,更没想到他竟然又问了一句。

    “你喜欢他?”

    她立刻紧张地看向前面,晏淮正骑着马在远处的路边晃悠,对于二人的对话毫无所觉。

    他也不管他的马,只懒懒骑着,任由马儿低头找草吃,而他的背影放在整片天空下不过小小一点,却让整个画面都鲜活起来。

    原本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嘴角不住扬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是,我喜欢他。”她大方承认。

    虽是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梁琮还是缓了很久。

    “他知道吗?”

    符婉儿有些无奈,“大概是不知道的。”

    梁琮恨自己竟然在感到庆幸。

    “姜老太太不会同意的。”

    符婉儿深知他说的是实情,但不肯服输。

    “可外租母疼我。”

    现在她也会有恃无恐地说这样的话了。

    “正因为疼你,才会挑最好的给你,泽之他不适合你,你们之间没有可能。”

    语气刻意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

    符婉儿有些生气,“他不合适你就合适了?月老的事你可管不了!”

    梁琮冷笑连连。

    “与你有婚约的人是我,你来京城为的人也是我!我不适合谁适合?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你和我,有他晏泽之什么事!”

    到底是少年心性,再竭力控制情绪,也还是忍不住说了好些气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他转头迎风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才平静开口。

    “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了解晏淮。”

    “喜欢他的女孩子也没少过,但都是雁过无痕,掀不起什么波澜的。”

    “他待你是有些特殊之处,可这份特殊是幸与不幸还很难说。况且他性情多变,一时的心血来潮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再次看向符婉儿,认真起来,“他晏淮给得起的我梁琮照样给得起,还有他很多给不起的,我也给得起。”

    抬手示意墨闻和马夫老杨将马车赶前来。

    最后他道:“未来很长,你不用着急做选择,我等一等便是。”

    马车缓缓停靠,梁琮没再多说,伸手又帮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符婉儿愣愣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路过前边的晏淮时也没停,只放慢了点速度。

    晏淮跟着送了几步,马头与车厢齐平。

    车里人道:“时至今日,你我终究是要走不同的路了。”

    晏淮笑了笑,“我晏淮交朋友从来不看同不同路。”

    车里人没再说话。

    晏淮也收住缰绳停下,挥了两下手就当告别。

    当晏淮骑着马回到符婉儿身边时,符婉儿还在出神。

    “舍不得了?”他似笑非笑地打趣。

    符婉儿仰头看他,气不打一处来,“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这话说得没甚道理,但晏淮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跳下马站到她身前,伸手在两人的额头之间比划了一下。

    “还是得仰着点看我。”

    符婉儿怒目圆睁,“傻大个了不起啊?”

    她这会儿神经跳脱,又突然指向晏淮的马道:“你不是说要教我骑马吗?”

    晏淮挑了下眉。

    最后在少年的指导下,女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战战兢兢爬上马背,并再三警告少年要是敢松开拽着缰绳的手他就死定了。

    晏淮倒是没笑话她,乖乖走在前面替她牵马。

    被迫走得太慢,马儿还有些委屈,拿喘着粗气的马头拱了拱主人。

    晏淮摸了摸马脖子安抚,“忍着点吧,你上头那位小祖宗耍脾气呢,惹不得。”

    这回换她居高临下了,符婉儿心里舒坦不少,便没跟他计较,望向远处的山峦,发现马上的风景确实不错,心情刚要转好。

    晏淮随口提起一般,“梁琮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符婉儿原想敷衍过去,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俗事,晏三公子想必觉得无聊至极。”

    晏淮道:“走得比乌龟还慢,我和我的马已经够无聊了,说来听听也无妨。”

    符婉儿瞅了眼他的侧脸,“无非是梁家什么时候提亲,我和予珹哥哥什么时候成亲之类的事。”

    晏淮没什么反应继续往前走,可走着走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成亲?”他无法理解地看向符婉儿,“你才多大?成什么亲?”

    符婉儿强调:“以后!我说以后!”

    “既然是以后的事那就该以后再说。”晏淮啧了一声,“他的功名八字还没一撇呢,想得还挺……远。”话到嘴边的美字临时改成了远。

    符婉儿还想再试探几句,他却莫名不耐烦起来,在一声惊呼中单手将人拦腰抱下马,随后自己翻了上去。

    “早点回去。”晏淮瞥了眼她身上的披风,顿了下,一字一句道:“记得喝醒酒汤。”

    说罢驾马疾去,留下符婉儿在一阵风尘中气得跳脚。

    回程路上,因为要等妙仪,女孩们乘坐的马车走得很慢,宏澈宏拓骑马早早甩开她们一大截。

    约莫半个时辰后,妙仪才从一条小巷出来钻进马车,刚坐下便察觉车里气氛不对,妙慧笑而不语,妙宁则用她黑不溜秋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符婉儿。

    符婉儿如蒙大赦般看向妙仪,“还顺利吧?”

    妙仪嗯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

    妙宁冷不丁道:“你是没看见,刚才我们的小表妹有多招人稀罕。”

    妙仪心生疑惑,看向妙慧。

    符婉儿连忙打岔道:“渥丹姐姐怎么样了?”

    妙仪脸色微变,干巴巴地说了句还行。

    符婉儿便识相地没再继续问。

    妙仪的奇怪反应引起了妙宁的注意,她立刻抛下符婉儿,拐着弯问起赵渥丹的情况,可惜妙仪嘴巴很严,一直到回府,也没撬出什么消息。

    符婉儿下了马车直奔来安居,却还是不慎被妙宁缠上。

    耳边凉飕飕飘来句,“我今天可算救你狗命了。”

    “晏三那人争强好胜起来无所顾忌,你若当众给他下脸,势必要得罪他,而梁琮是你的未婚夫,也不能不给面子,真真是为难你了。”

    符婉儿不料她是这般作想,松了口气,立马道:“多亏表姐人美心善,替我解围。”

    妙宁却玩味地看着她,“可话说回来,晏淮这两年对你确实是越来越好了,比之梁琮都不差。”

    其实她哪里摸得清晏淮的想法,更多是在刺探符婉儿的心意。

    符婉儿心里门清,并不慌张,笑道:“表姐这么说难道是在羡慕我?”

    妙宁被她逗笑,“晏淮为人大方,好起来对谁都好,哪怕是路边的小猫小狗,只要入了他的眼,他都能捧到天上去。你觉得我会羡慕那些脏不拉几的小猫小狗?”

    “况且他的性子善变得很,谁知道哪天没了兴致扔到一边,比谁都冷酷无情?所以妹妹呀,有些事可千万别当真。”

    说完观察起符婉儿的表情。

    符婉儿不由想起外祖母和梁琮的话,与妙宁当下所言竟有些不谋而合,心里不觉蒙上一层阴霾。

    她敢当着梁琮的面吐露真言,却不能叫妙宁抓住话柄。

    所以面上一派淡然,“多谢表姐提醒,人与人相处,是该留有几分余地。”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那股烦躁一时间怎么都消不下去,她也不愿深想,回了来安居掏出佛经一口气抄了十几页,好像也就忘了那点不舒服。

    梁琮走后小半个月,赵家总算有了新动静。

    当消息传到姜家时,私塾女院里的女孩们齐齐看向符婉儿,惊讶、怜悯,当然也不乏幸灾乐祸。

    原来赵大人被贬去的任地竟是蜀中的某个县城,离云衔书院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

    妙仪显然去见赵渥丹那天就知道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谁也没告诉,甚至还一直躲着符婉儿。

    京城闺秀圈都在笑话符婉儿命不好,好不容易熬走了赵渥丹,却不想老天爷兜兜转转又把人送去了梁琮身边,还是千里之外,无人打扰的那种。

    同处一城,赵渥丹有了困难梁琮难道能弃之不顾?这一来二去,郎才女貌,又是素有旧情的,哪里还想得起京城的未婚妻。

    但这一次的符婉儿本就是局中之人,自然不会感到意外,也不可能再有任何伤心。

    她平淡地接受了这件事就像接受了今天会下雨一样,倒让那些看笑话的不得不佩服一句定力超群。

    然而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姜老太太对此却没甚好脸色,奉欣堂压抑了大半个月,无人敢提赵、梁二字。

    后来梁夫人接连三次登门拜访,又带来了梁琮的家书,姜老太太才算有所缓和。

    事后秦嬷嬷劝解道:“事已至此,梁家已经拿出态度,想来不会闹出什么风浪。”

    明亮的烛火中,姜老太太看向屏风后那抹低头看书的倩影,沉声道:“只怕有心人。离得远不远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那份心。我看赵家那个小姑娘的心可大得很呐。”

    隔壁翻书的手顿了下,只一下,便轻轻翻过那一页往后看了去。

    姜老太太摇头一叹,有些无可奈何。
新书推荐: 网游:我能移动小数点 修真成仙法则 网游:我与病娇青梅一起重生 方舟生存:别人官服我私服! 末日的独行人 柯南之全员武力提升计划 遇贵人成大业 五运六气 开局召唤:我竟是幕后黑手 断绝关系后,亲生父母一家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