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上)

    阴暗潮湿的地底牢房硬是隔出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单间,摆上桌椅热茶,点上腕粗的火烛,如果忽略那五花八门挂了整面墙的刑具,勉强可以说一句环境舒适。

    被七王爷“请”来的两人面对而坐,表情一个比一个自如,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饮茶听戏。

    都子濯:“最多一个时辰,我娘再打听不到我的行踪,立马抓着我爹出来满城找人,等知道我是被七王爷抓来了这儿,肯定会一举闹到圣上面前。”

    晏淮环顾四周,“我倒没什么,三天两头玩失踪家里人都习惯了。即便老爷子听到了风声,管不管还难说。横竖丢不了他孙子的命,受点皮肉之苦,老爷子可大方得很。”

    都子濯叹道:“但这一个惊天动地地管,一个睁只眼闭只眼地不管,只怕更合七王爷的意。”

    “闹事者不惧,权贵者向其低头,七王爷办案的决心,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公卿世家,人人自危矣。”

    晏淮不置可否。

    两人沉默了会儿,都子濯又笑起来,“对了,你刚看见了吧,门口迎接七王爷的人,除了大理寺的周大人,还有个好像是咱们的驸马爷呀。”语气玩味。

    晏淮抬头看向屋顶,“嗯,听说几个月前就在帮忙整理各府各州的卷宗了。”

    都子濯嘶了一声,“这趟水可真够浑的。”

    晏淮低头踩了踩地砖。

    都子濯歪过去一看,“怎么,你真想逃?”

    是半点不怕隔墙有耳暴露兄弟。

    晏淮也毫不避讳,“这杀鸡儆猴,自然是杀得越久效果越好,审讯章程全凭他们说了算,鬼知道什么时候才叫审完,关你个把月都不稀奇。”

    “但我一刻都不能再多等。”

    来一趟已经算很给面子。

    都子濯道:“即便你有办法出这地牢,但七王爷那儿可没那么好糊弄。”

    晏淮说:“不急,打掩护的人马上就来了。”

    都子濯也很快想到,“唔,是了,若说全京城还有哪家人能劝一劝七王爷……”又见晏淮不停地打量地牢结构,不免好奇:“你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见符妹妹?”

    晏淮道:“骑马,不是告诉过你了?”

    都子濯:“……”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

    大费周折从刑审司地下三层的监狱逃出去,只为陪一个小姑娘骑马?也就你晏泽之能干出来。

    “至于吗?”都子濯越想越奇怪。

    “算起来前前后后爽约好几次了,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这样一说,倒是情理之中。

    “而且也有两天没见她了,怪惦记的。”

    刚喝进嘴的茶水一口气喷了出去,若不是晏淮躲得快,定被喷个满脸。

    都子濯心惊肉跳,“你来真的?”

    晏淮皱眉看他,“什么真的?”

    都子濯不由观察晏淮的表情,见他只是一脸莫名其妙,竟是松了口气。

    但疑心一起,始终不安,心里斟酌一番,笑道:“符妹妹长得好,性子也好,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哪个不喜欢?你呢,图好玩儿图新鲜,最喜欢逗她。”

    说着微顿,仔细想想,少说也快三年了,这新鲜劲怎么都该过了吧?心头一凛,正色起来。

    “我知道你其实很看不惯姜家某些人和赵渥丹那群人欺负她一个小姑娘,加上姜衡再三嘱托,也最护着她。”

    “想来正是因为这份偏袒,几个哥哥中,符妹妹也最喜欢跟着你跑,但凡你在,我们怎么哄都哄不过来。我曾经还开玩笑,让晏伯母干脆把她抱回晏家养,没见过比晏小五还黏你的,真不知是胆子太大还是心太大。”

    晏淮眉头越发皱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都子濯看着他,缓缓道:“可她始终是梁予珹的未婚妻,这点你清楚吧。”

    静寂的片刻,壁灯的烛芯突然爆了一下,险些熄灭,火苗摇曳不停,人影也跟着拉长变短。

    晏淮慢慢松开眉头,似笑非笑,“他现在恨不得满世界宣扬这份婚约,用得着你来提醒?”

    都子濯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也故作轻松道:“谁说不是,他以前得了便宜还卖乖,对符妹妹爱答不理的样子看得我都想打他,现在发现符妹妹越来越惹眼才知道紧张。有次我打趣宏澈和宏拓,说若没有他梁予珹,姜老太太绝不会把符妹妹便宜了外人,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表情。”

    “不过今后我可再不敢说这种话了,毕竟符妹妹渐渐大了,这男女有别,有的话再说,有的事再做已经不合时宜。说到底,她和……”声音滞了下,无不苦涩。

    “她和妙慧没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弱女子,人生大事全凭长辈做主,半点不由人。甚至她还不如妙慧,妙慧至少还有父兄兜底,而她只有一个姜老太太。女子为人行事诸多不易,规矩大过天德行重于山,稍有不慎……”

    这话说得太严肃自己都不习惯,他摇了摇头换了语气,“女孩家心思单纯不懂这些,但我们做哥哥总归要有点分寸,多为她们考虑考虑,你说是不是?”

    兜这么大一圈,其实他最想说的是,别人的未婚妻惦记过头就不礼貌了,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梁琮。

    搁以前,他早嘻嘻哈哈地打趣出来,现在却莫名有种担忧。

    担心自己弄巧成拙,误会好友的心思,说出来有伤情面,更担心自己一语成谶,届时场面难收。

    发现自己是这种念头,都子濯又一阵牙疼,不由自我安慰,晏淮为人洒脱不羁,看淡世俗规矩,许是真拿符妹妹当了亲妹子疼,才会不慎有越界之举。

    这头都子濯百转千回地乱想,那头晏淮却没什么表情。听完好友隐晦的提醒,静了半晌,突然走到门口,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只听咔嚓一声门锁直接断开。

    走前,他看向都子濯,如墨的眉眼隐入暗处,声音淡淡传来,“我知道了。”

    都子濯大松口气,抬手一抹,竟是一把冷汗。

    晏淮逃脱没多久,外面过道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位品级不低的狱官引着一位俊眼修眉的青年男子走来,湿润的鞋底在地面留下一串水印。

    远远看见这间牢房的门大敞四开,狱官慌忙前来查看,发现只剩都子濯一人。

    “不好!你快去禀报王爷!我去通知守卫!”

    青年男子歪头进门一看,“唷,这么快就逃了?”

    都子濯笑眯眯地使坏,“刚走,现在追还来得及。”

    姜衡却一把拦住两位狱官,“不急,你俩先把这个家伙绑起来,免得一个都不剩。我去见王爷,自有说法。”

    两位狱官犹豫片刻,点头应下,走向都子濯,“得罪了,小世子。”

    都子濯:“……”

    我招谁惹谁了?

    姜衡自行往前,走向过道最深处的一间暗室,里头空间狭仄,呼吸不畅,那人却安然坐于案前处理公文卷宗。

    姜衡恭敬行礼,“七王爷。”

    “就知道你会来。”七王爷抬起头,三十出头的脸削弱苍白,身形高挑却不强壮,并非坊间传闻那般雄姿英发,反而眉目平和,更像个文人贤士。

    他淡淡道:“这次又想怎么拦我?”

    姜衡苦笑,“微臣不敢。王爷决心已定,臣等唯有鼎力相助。”

    “但确实也想劝一劝王爷,张弛有度,不要纠枉过正。”

    七王爷嘴角微扯,“姜家百年世族,自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姜衡并不在意话中讥讽之意,沉着分析:“这次昭贵妃和汪家将整肃旧案的重任推波助澜到您头上,可谓阳谋险恶,而皇上默许,无非是想看看您的态度。”

    “那些大大小小的陈年旧案牵连甚广,甚至许多重案乃圣上有意搁浅,若王爷执意深查,得罪的可不止百官世家。再则还有汪驸马在您身边浑水摸鱼,别到时候连刑部这张底牌也被弄得分崩离析。”

    七王爷冷笑:“即便本王一意孤行,腹背受敌,不还有你们姜家为本王保驾护航吗?”

    姜衡默然。

    七王爷起身离开案前,“临平,我知道姜家一众势利乃至母后,并不属意我这个争储人选,就像当初姜家选择了父皇而不是我十三叔,但凡有别的选择,你们都不可能选我。”

    姜衡微叹,“王爷慎言。”

    七王爷摇头发笑,“你们责怪我鲁莽过刚,我却笑你们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的权力之争,看不见国本民生之忧!哪怕储位落于他人之手我性命难保,我也绝不后悔今日所做一切,因为我为的是大齐几百年的基业不倒!我问心无愧!”

    姜衡垂下眼眸,手掌弯曲握成拳,“哪怕连累身边一众亲近亲爱之人,也不后悔?”

    七王爷猛然沉下脸,脑海里突然响起某个少年的冷言冷语。

    “……也好为日后那些被王爷铁血手段牵连的无辜之人伸冤。”

    姜衡闭眼,“亦晨姐走之前一个劲让我不要怪罪王爷,我做到了。但您,难道半分愧疚之意都没有吗?”

    七王爷怔了怔,“王妃她……”顿了良久,眼里涌出浓浓思念和痛苦,“她永远会支持我每个决定。”

    -

    虽然被押送下地牢的时候绑了眼,但晏淮一路暗中做有标记,加上极强的方向记忆和对地牢构造的摸索,顺利躲开守卫逃出了去。

    地牢之上乃刑部官署,他人堂而皇之地往大门而去,即便被发现,出于某种顾虑,也不会引来追兵。

    不料外面已是昏暗一片。

    地面积水颇深,雨势仍旧连绵。

    晏淮心头一紧,快步走下台阶,正要去马房抢一匹马,角落突然窜出个人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

    “哥儿!真的是你!老天爷保佑,还好您没事!差点急死奴才!”

    晏淮看着不知被谁打得鼻青脸肿的麻瓜,勃然变色,一脚踹开。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麻瓜跪倒雨中,不敢起身,“违背主子的命令奴才有罪!但主子的安危头等要紧,奴才必须这么做!不过奴才也另托了人给符姑娘送信,想必无事。”

    晏淮见到他的那一刻便猜出了事情原委,罕见暴怒,“蠢货!你自己尚跑不回去给老爷子报信,你觉得那些盯梢的暗卫会放任你随便找的人乱跑?”

    能被晏国公挑中的人怎么可能真蠢,麻瓜未必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主子大过天,意识到了也会忽略。

    晏淮又踹了一脚,“滚去给我牵马!”

    麻瓜着急抬头道:“方才雨势湍急,东榆林那边的路肯定难走,哥儿就别去了,兴许符姑娘没等到人早回——”

    晏淮冷冷看着他。

    麻瓜一个激灵,屁滚尿流地爬起身,连忙跑去马房生拉硬拽出来一匹马。

    晏淮翻身上马,一句话未说,疾驰而去。

    马蹄下雨水飞溅,在无人的雨夜响彻街道。
新书推荐: 网游:我能移动小数点 修真成仙法则 网游:我与病娇青梅一起重生 方舟生存:别人官服我私服! 末日的独行人 柯南之全员武力提升计划 遇贵人成大业 五运六气 开局召唤:我竟是幕后黑手 断绝关系后,亲生父母一家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