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眼瞅冬狩过半,围场姑娘们的新鲜劲也消磨殆尽,都道外边的日子到底不如家里惬意。

    这男子们打打杀杀追名夺利好不快活,可怜她们无所事事尽吹冷风刀子,娇生惯养的皮肤干裂起皮、生疮骚痒,糟了大罪不说,衣食住行也越发觉得不便利。

    牢骚之余,更多是无聊了。

    寒冬凛冽,草野山岭,实在玩不出什么花样。

    晚间,妙宁又坐不住,打着姜家大小姐姜妙仪的名号随手组了个局,各家千金纷纷应邀。酒过三巡,她自个儿没了兴致率先溜号,撇下顺手掳来的符婉儿代为压阵。

    符婉儿也不慌,前世经验加上今世所学,应付一群小姑娘还不成问题。站出来有条不紊地主持了会儿大局,又挽起一位好揽人事的姐姐大肆奉承一番,接待的活计便顺理成章地送了出去。

    自己则躲去角落醒神,昨晚陪妙仪妙宁摸牌摸到半夜,这又吃了酒,神色萎靡地去见人恐要挨骂。

    闲聊间众人聊起了围猎赛事,便不得不提及那一时风光无两的晏三公子。

    “你哥哥说倒霉也是真倒霉,分去了蓝旗营看似风光,实则被那晏三压得抬不起头。”

    “谁说不是,竟半点面子不给大家留。别说我哥,韩公子也尽吃瘪呢,十二殿下都管不住他。”

    “……”

    “也不知他今年是吃错什么药了,往年赢归赢,但也没这么耍横的呀!”

    一女子嘴快损了一句,又觉不妥,连忙捂嘴左右扫视,确认没有与晏家交好的姜家人在场后才放下心,接着又斥了几句“行事嚣张”“目中无人”“不守规矩”等话。

    符婉儿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面无表情。

    倒也有几个替他说好话的,但寡不敌众,很快败下阵来。

    “英雄自古风流?我劝你们可别被那副皮相迷了心窍,当他晏三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不成?”

    “也就姜家人和纯茵公主能在他那儿有几分薄面,我等凡夫俗子,有多远离多远。”

    “不单是性情乖僻不好相与,骨子里也很有几分邪性,发起狠来六亲不认,吓人得很!要说问空大师想收了他呢,也算为民除害了。”

    这话一听便是有内情的,新入圈子的闺秀不住好奇。

    那女子也是吃醉了酒不设防,经不住追问张口就道:“这些年他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做了多少混账事,想必大家也略有耳闻。但论家风家教晏家难道差了吗?同样是晏家嫡子晏二公子怎么就没长歪,还不是他晏三天生冷血,不堪教化!”

    “我父亲曾在晏总督麾下任职,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其中有两个传闻最叫我后怕,都是内宅里头的事,因为闹得太大,难掩风声。”

    她声音低了下去,“第一个传闻事关晏二夫人,你们也知道如今的晏二夫人是填房来的,先前那位原配夫人生下晏三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所以晏三自幼养在继母膝下。晏二夫人是出了名的良善,待晏三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费心养到他五岁那年才怀上自己的头胎。晏家人丁单薄,原是件天大的喜事,谁知那孩子命不好,安稳在娘胎里长到七八个月,眼看就要落地,却意外胎死腹中!你们猜是怎么没的——”

    全场安静下来,那女子吊足了胃口才抛出一记重弹。

    “跳湖救晏三没的!晏三溺水,晏二夫人舍身相救,最后人是救上来了,晏二夫人却糟了大罪!自个儿差点淹死不说,腹中胎儿缺了口气也没保住,硬生生产出一个死胎,还是个男孩!”

    她摇了摇头,“旁的我也不多说,但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晏二夫人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寻常根本不出门,偏偏出去一次就叫她撞见继子溺水?晏三从小在晏国公手下苦练,当真半点不知水性?”

    众人听完皆是背脊发凉。

    一人惊惧道:“我幼时也害怕母亲偏心弟弟妹妹,但顶多争抢哭闹几句,这……”

    也有人迟疑道:“你们想多了吧,五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失足落水这种事时有发生。”

    符婉儿垂下眸,只觉茶水苦涩,索性又拿起酒杯喝了两口。

    “别着急,还有第二个传闻,你听完就知道我们为何如此做想。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传闻,那事血雨腥风地闹了两个月,不会有假。”女子继续说道:“豪门贵胄之家奴仆成群,难免混入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按理,查清楚利益干系,依法处置便是,但咱们这位晏三公子小小年纪,手段之残忍之绝情,简直非人哉!”

    “他十岁开始另院独居,不到一年逮出两个探子细作,当场就给抹了脖子。这还不够,他又满院满府的查起关系网,查到一个杀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亲疏远近!他杀红了眼,晏国公都劝不住,听说那阵子他院里一天抬走一具尸体,血都流到了门口,彻底换了一批人才作罢!”

    “更叫人胆寒的是,他不仅下令杀人,还亲自动了手,杀的也不是旁人,一个是自幼照顾他的嬷嬷一个是陪伴多年的贴身小厮。论情分论功劳,这两人可当家人处之,他竟也下得去手?听说还是活活勒死的!”

    那女子拍了拍胸脯,“亏他胆子大,这么多年一直没换住处,也不怕夜里冤魂索命!”

    这下再无人反驳,心头都对那位玉面神貌的晏三公子蒙上了一层畏惧的阴影。

    “所以晏三再厉害也服不了众,到底德行有亏,不配称作大齐第一公子!我都搞不懂梁二公子怎么会和他那种人走得近!”

    说到梁二公子气氛一松,很快有人接话,“男子间的相处之道不同于男女,没那么多忌讳。况且邪不压正,梁二公子洁身自爱,绝不会同流合污。”不少人点头附和。

    “梁二公子远赴蜀中求学,已为三年后科考入仕做起打算,其眼界谋略,早与晏三不可同日而语。”

    对晏淮口诛笔伐的众人倒向梁琮百般夸赞。

    其中不乏倾慕之意。

    符婉儿始终没有说话,冷不丁站起身,提起一壶酒走向斜对面一排女客,大家这才惊醒,梁二公子的未婚妻也在现场,难怪满脸不悦,谁乐意自己的未婚夫被人这样惦记?

    但符婉儿只是挨个为大家斟了杯酒。

    “姐姐们眼光独到,我符婉儿实在佩服,这里敬大家一杯。”

    她仰头饮下自己杯中酒水,不太文雅地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笑道:“原来皇上也有识人不善的时候,姐姐们说得对,既然他难当大任,还是劝皇上放他回去当个闲人的好。”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好像不关梁二公子什么事啊,随后渐渐回过味来,讪笑不已。

    “符妹妹哪里的话,我们小女子的拙见,岂敢到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符婉儿重重放下酒杯,“知道是拙见,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倏然转身,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场面冷了一会儿,大家又小声议论起来,有人习惯性端起酒杯,一边听一边喝,谁知一口下去脸色巨变,齐齐喷了出来。

    酒里不知被加了什么,难喝无比。

    罪魁祸首早已跑远,带着一腔愤慨。

    她气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她气别人,更气自己。

    符婉儿怎么能听信这种话而害怕晏泽之而讨厌晏泽之,可符婉儿偏偏就是信过。

    她好难过。

    闷头冲到两人约定的地方,溪水下游的一块溪滩。

    远远便看见一人坐在溪边,面前架着燃烧的枯木堆,整个人融在火光里,异常温暖。

    她停下脚怔怔看了许久,狠狠抹了抹脸,才拾起笑颜跑过去。

    “晏——”名字还没喊全,一只修长的胳膊抵住了她想扑过去的脑门。

    晏淮一手拿着枝丫清理木灰,一手扣住符婉儿的头。

    “一身酒气,能不能学点好啊,符婉儿?”

    符婉儿撇了撇嘴,老不乐意地坐到离他一臂远的位置,托腮看向火堆,侧脸柔美莹润,“没喝多少,怪她们喝得多,给我染上味儿了。”

    “德性。”他看也不看她,垂手从身侧捞起一个扁壶塞进她怀里。

    她打开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是热乎乎的牛乳。

    扁壶也是热的,可以暖手。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只听枯木烧断的声音。

    良久,晏淮瞥了她一眼,“宏澈说你找我有急事,就是陪你发呆?”

    符婉儿紧紧抱着扁壶,还是不说话。

    晏淮也不催。

    过了会儿,牛乳喝完,符婉儿冒出一句。

    “晏泽之,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晏淮眉头微皱,“你又听谁说什么了?”

    她轻轻摇头,“翻来覆去就那些呗。”

    晏淮沉默半晌,“就这么生气?”

    泪珠滑落到下巴尖,她笑道:“气得想咬死他们!可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也会努力不去在意的。”

    晏淮看着她,“万一我真是他们口中那种人呢?”

    她毫不犹豫道:“不可能!你总归有自己的理由,他们肆意妄想,只为发泄自己的不满,怎会理解你的难处!”

    晏淮强压下一股冲动,手指弯曲虚握,轻叹一声。

    “别哭了,真怕你哪天看见我诸多不好,会后悔今日说了这些话。”

    符婉儿一听,泪水彻底决堤。

    晏淮没了办法,只好凑过去蹲到她面前,没等他张开手,她一把扑上来圈住他的脖子,泣不成声。

    哭到眼睛肿成一对核桃,才抽抽噎噎停下来。

    他轻轻给她擦脸,认真看了会儿,“丑妞。”

    “……”

    他本意是闹她几句,让她丢开这些破事,不料她半点不生气,看着他又重复一句,“晏淮,最好。”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听耳内嗡了一声。

    那股冲动又冒出了头,却再压不下去,从心脏激勇而出,奔向四肢百骸,掀起阵阵汹涌的血潮,在脑子里叫嚣不停。

    他眉眼生笑,有惊心动魄之美。

    “比梁琮还好?”

    符婉儿愣住,梁琮?关梁琮什么事?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点头,手忙脚乱的,似乎生怕表现得不够坚定,还举起双掌立誓,“好百倍千倍!”

    “好这么多呀?”晏淮笑容略淡了些。

    符婉儿不住心慌,连忙又点头,异常乖巧也异常紧张,她摸不准晏淮会不会追问原因,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梁琮就一点不好?”

    不想晏淮问了她一个毫无准备的问题,她又傻眼了。

    这哪里说得清楚?

    符婉儿很明显被难住了,眉心紧蹙,不安地扭动身体,下意识就想回避,却发现晏淮一直半蹲在她面前,两人仅隔着小臂的距离平视,火光之下,脸上任何一个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而晏淮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手痒地捏住她耳边一缕头发摩挲,“说说看。”

    她纠结不已,好像怎么说都不对,越想越烦,赌气般甩出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

    晏淮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当然知道符婉儿对梁琮颇有成见,甚至可以说敌视,两人打认识起就针尖对麦芒,见面总没个好脸色,还动不动就吵架,所以宏澈总说他们是“好一对冤家”。

    冤家。

    晏淮扯了扯嘴角,梁琮为人如何,她不是傻子,说不好自然有不好的地方,说好也有可论之处,偏偏来了句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他好与不好,还是不知道别的?

    晏淮陡然冷静下来,心头自觉荒唐,这是在做什么?

    符婉儿观察晏淮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莫名发虚,试探地攥住他一根手指晃了晃,“他好不好的我才不在乎嘞。”

    晏淮却不打算再深究,抽身坐回原位,“说正事。”

    符婉儿一阵失落,又没由来松了口气。

    “也不是大事。”她清了清嗓子,酌情将韩凤尧的事说了,“到底我没吃什么亏,你就丢开手吧,他名声大,再这么针对下去对你也不好。”

    晏淮听得脸上一阵阴一阵晴,最后气笑,“他说我坏话了?”

    符婉儿连忙摆手,“没有的事!他还夸你来着!找我说项只是想化解误会,未曾说你半点不是。论理,我和他的个人恩怨也不该你来替我出头,没得给你惹麻烦,现在他也向我道歉了,还帮了我不小的忙,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嗯?”

    晏淮看着符婉儿,“既然你拿了主意,我不会再干涉。”符婉儿刚要笑,他话锋一转,“但我不管他帮了你什么,你以后最好离他远点。韩凤尧此人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有勇有谋,能成大事却非大善之人,为人处世只讲一个物尽其用,给你一分好处得收回去十分,你们不是同路人,莫要与虎谋皮。”

    符婉儿目光躲闪,“我晓得厉害的。”

    “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符婉儿。”

    晏淮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说她。

    她小嘴一瘪,便有些不高兴。

    晏淮起身离开,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个东西。

    他放到符婉儿腿上,符婉儿吓了一跳,又笑起来,“好肥的兔子!”

    黄灰色的大野兔呆滞地趴在她腿上,两只耳朵立得直直的,吓傻了的模样。

    “我随口一说,你真给我抓啦!”符婉儿不禁抚摸兔毛,颇有些爱不释手。

    晏淮说:“我也是随手一抓。”

    符婉儿大为感动,刚想说几句讨喜的话,他伸手一捞,抓住兔耳朵拎进自己怀里。

    符婉儿跟着站起身,“你干嘛!”

    晏淮挑眉道:“谁说是给你的了?”

    符婉儿张口结舌。

    “给你看看罢了。”晏淮转身去牵马,兔子扔回褡裢里,“早点回去。”

    符婉儿对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小气鬼,给我吃两口怎么了?”

    晏淮牵马走远,“杀孽太重不是好事,施主且积点口德吧。”

    符婉儿活像吃了苍蝇,“呸呸呸!谁是你的施主!”又上前追了几步,“后面几场围猎小心点!”

    晏淮挥了挥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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