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住进程飓家里的第一个晚上，佟话不太好受。

    他们住的这栋居民楼已经是旧时代的产物。安置佟话的房间连接一个露天阳台，阳台上堆满杂物，往外是一片废弃的田地，前几年才规划出一条铁路。

    动车每隔十分钟一趟，零点停，六点启。天微微亮的时候，佟话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手抱一个枕头闷住自己的耳朵，可剧烈响动还是如雷贯耳。这么住下去肯定得神经衰弱，但总归比露宿街头要好。

    佟话在床上挣扎半天终于认命，顶着一头乱发起床洗漱，眼睛肿得不行。

    她从没起过那么早，理所应当认为不会有人比她起得更早。

    于是，她想都没想就把厕所门拉开。而程飓那时刚洗完澡，正在往身上套T恤，他头发还湿着，水滴沿着下颌线顺着淌到突出的锁骨处，再往下是块垒分明的肌肉和宽阔厚实的胸膛。

    腹肌平坦、窄腰紧致，隐约可见的人鱼线向下斜进灰色裤边……

    “看够了吗？”

    程飓从厕所出来跟佟话擦肩时不冷不淡地问了一句，不像戏谑。

    佟话怔了怔神才讪讪低头绕过他，嘴硬扯谎：“我什么都没看到。”

    躲进厕所后，她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脸上写满窘迫，想起刚才那幕就尴尬。

    而她没想到比这更尴尬的事情很快就接踵而至——她来例假了。

    佟话脑子里仿佛有根银线骤然绷断。她并没养成记生理周期的习惯，也没有提前预备卫生用品。而程飓这里更不可能会有女生需要的这些东西。

    不知道在里面发了多久的呆，直到程飓来敲门，她才回过神。

    “怎么在里面待那么久？”

    “我……”她咬紧牙关，像是要赴死一样艰难开口。

    两人隔着一道门，程飓并不知道佟话在里面的纠结与焦灼。

    “我……”佟话觉得自己的脸快被蒸熟，心情从来没有那么水深火热过，最后干脆自暴自弃的加快语速，“我来那个了，可是家里没有那个，你能帮我去买几包那个吗？”

    绕口令一样的话成功把程飓绕晕，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要的那个是哪个。

    -

    程飓从来没去过超市里的那片区域，更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因为货架上的一排排粉粉嫩嫩的包装而头大。

    他拨通佟话刚才留给他的电话，压着声线仔细询问：“日用的要几包？夜用的呢？长度有讲究吗？还有别的吗？”

    他头一回知道这玩意儿还有那么多讲究，生怕给佟话弄错，见货架旁边还有层“护垫”，他又朝电话那头问：“护垫要吗？”

    他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难为情的，也没去猜佟话在电话那头有多尴尬。

    程飓拎着东西从超市出来以后，想起佟话没换过衣服，想着她应该还缺些换洗衣物，于是又找了家服装店随便给她挑了几件。逛到内衣区的时候，又意识到贴身衣物也得给佟话买几套。

    但是这东西显然比手里拎着的东西还要讲究。

    这时候，导购员恰巧绕到程飓身边，热情服务：“帮女朋友挑内衣吗？”

    没等程飓回复，导购员就拿起手边货架上的一套女士内衣仔细讲解：“您可以看看我手上这款内衣，外观用蕾丝做了包边设计，聚拢效果特别好，性感又舒适。”

    说到这儿，导购员甚至示意他可以上手摸摸面料：“虽然是买给女朋友，但欣赏的人是您啊，挑一款您喜欢的，她穿起来也舒服的肯定没错。”

    程飓没法儿再听下去，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是给家里妹妹买的。”

    导购员表情尴尬地收了声，很快又专业地向程飓询问年龄、身高、体重来做参考。

    程飓在脑中过了一遍佟话的样子，给出来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看起来有14、5岁，个子……”

    他用手往自己胸口靠下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到我这儿，很瘦，估计八十斤都不到。”

    导购员神色一顿，又向他确认一遍：“您确定吗？”

    毕竟佟话被他这么一描述，简直就成了个发育不良的小姑娘。

    导购员见他不大了解自己妹妹的情况，干脆建议：“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然您下次带她自己来试试吧，因为这个也得看个人的发育情况。”

    程飓想了想佟话现在的情况，斟酌片刻后朝店员说：“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然后你跟她聊。”

    “可以的，没问题。”

    佟话接通，语气慢吞吞的很扭捏：“程飓哥哥，还有什么事？”

    “有些事情我不太方便，我把手机给店员，你跟她好好说。”

    “啊？”

    等店员接过电话，问她三围和身高、体重的时候，佟话才反应过来，全程都红着脸回答导购姐姐的问题，尤其导购姐姐还问她：“小碎花喜欢吗？还是喜欢可爱一点的，我可以都拍给你看看。”

    “呃……”佟话的脸比之前更红了，比煮熟的虾还红。她其实很想快点结束这个电话，一想到她们聊的内容都会被程飓听到，她简直想一头钻进地缝里。

    导购姐姐似乎看穿她的顾虑，连忙温柔安慰：“放心，你哥哥不在旁边，他把电话拿给我以后就走远了。”

    “你哥哥挺细心的，跟他本人看起来不太一样。”导购员又补充。

    佟话握着手机，认可地点了点头，和导购姐姐再沟通时明显放松很多。

    她挑好的贴身衣物最后被导购员用粉色盒子包装起来，还系了个蝴蝶结，很有少女心。

    从程飓手里接过这个东西的时候，佟话心里还是很难为情的。对于她来说，这样的事情太私密了。所以她收拾好自己后，就一直躲在房间不肯出来，直到程飓来敲门。

    “家里停电了，我带你出去吃饭。”

    “好——”她边大声回应，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袜子。

    几分钟后，佟话从房间出来。

    程飓就站在玄关等她，见她换上了自己挑的衣服，顺嘴问了句：“合身吗？”

    “嗯，”佟话埋头理了理衣服，“合身的。”

    程飓挑衣服时并没花什么心思，都是店里销量不错的基础款，谈不上时髦，但佟话身材匀称，皮肤白皙，随便一套白T搭百褶裙都被她穿得很好看，明明没怎么打扮，但就是让人觉得香香软软还乖乖的。

    -

    两人从餐馆出来时天色接近黄昏，回家路上刚好经过夜市街。

    佟话跟在程飓身后走走逛逛，被射击游戏吸引了注意力，不知不觉就在地摊边上停了下来。

    看完热闹，她正要去追程飓，没想到程飓这时就在她身侧，还俯身问她：“想玩？”

    佟话点头如捣蒜，如实回答：“不仅想玩还想赢公仔。”

    “想要哪个？”

    “想要粉色的Kitty猫，”佟话努力踮脚，指给程飓看，“那只，在wink的那只。”

    她话刚说完，程飓就跟地摊老板买了一包子弹，然后熟练地给气|枪上膛，佟话惊喜地问：“哥哥，你要给我赢Kitty猫吗？”

    程飓没回答，只说：“看好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然后就是“砰砰”几声枪响，气球一个接一个爆开，围观的人开始起哄，程飓没受影响，稍微压低枪口后又连着扫射完整整一排，轻轻松松给佟话赢了个公仔。

    佟话心满意足地抱着Kitty猫，甜滋滋地笑着朝程飓说：“谢谢哥哥！”

    程飓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一秒，很快又恢复平时那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想要什么？”

    “还想吃芋圆冰饭！”

    “嗯。”

    天黑得很快，夜市里的人也多了起来。程飓排队的时候，佟话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站着等他。她抱着玩偶，无聊地刷起手机。没多久，突然觉得小腿像被人用小石子砸了下，她抬头看，始作俑者正拿着一把弹弓朝她做鬼脸。

    佟话恨了他一眼，懒得跟这种小毛孩计较。

    可小男孩却来了劲儿，又拿起弹弓攻击佟话，佟话生了气，黑着脸走过去直接把小男孩手里的弹弓夺到自己手里，严声教训他：“跟我道歉。”

    “不！”小男孩皱眉，把嘴鼓起来，看起来简直太欠打。

    “那这个东西就先放我这儿，等你家长来了，我跟他们好好说说你做的好事再还给你。”

    佟话才不惯着他。

    可小男孩说哭就哭，还扯着嗓子卖力地哭，引来好多路人的目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佟话在欺负他。

    佟话实在没办法，刚要俯身去哄人时却被一股力量往后推。她重心不稳，差点向后摔去，刚站稳又被对面的人凶：“你要干嘛？”

    骂人的是个男生，看起来跟佟话差不多一个年纪。佟话莫名其妙被冤枉，想解释却没机会。

    那人蛮不讲理，开口就是冷冰冰的质问：“你欺负我弟干嘛？他嗓子都哭哑了。”

    “明明是你弟弟先拿弹弓打我的……”

    佟话百口莫辩，只能拿出证据，却没想到小男孩的哥哥更加过分，直接从她手里把弹弓抢过去，连句道歉也没有，还抬手往佟话脑门上指指点点。

    佟话下意识向后躲时，背上被人扶了一把。接着，她感受到自己到手腕已经被人抓住往后带，再来，就只看见程飓挡在她身前。

    程飓目光锋利地凝视着那个男生，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威慑性。他甚至还没开口，只是站在那儿，就让刚才冲着佟话指手画脚的那个男生没了气势。

    小男生不肯被下面子，反倒恶人先告状：“谁让她先欺负我弟的？”

    “我没有！都说了是他先用弹弓打我，我只是要他给我道个歉，让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而已。”

    有了撑腰的人，佟话终于有了解释的机会。

    “……”男生心虚，不敢看程飓，将话锋转向佟话，“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佟话彻底无语，懒得在这对兄弟身上浪费心情，扯了扯程飓的衣角：“哥哥，我们走吧。”

    但程飓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慢条斯理的将芋圆冰饭的包装开口撕开，稳稳地递到佟话手上，然后握住佟话的手腕，再用自己的力气一带，将芋泥冰饭全泼到了兄弟俩身上。

    “靠！”

    男生崩溃的大喊和小孩嘶哑的哭声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融进热闹嘈杂的夜市中。

    佟话人还懵着，只听程飓阴阳怪气地朝对面来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家小孩更不懂事，你也别跟她计较。”

    我家小孩……

    佟话默默在心底将这四个字反复念了好几遍，突然觉得脸有些烫，耳朵也有些热。她这副模样到了程飓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两人走出夜市很远后，以为她还在委屈，程飓看不下去：“稀奇，连个小孩儿都弄不过。”

    “才不是。”佟话小声嘟囔，“那个小孩儿就只会哭哭哭，要不是有他哥在，我肯定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你怕什么，人家有哥你没有吗？”

    程却飓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可佟话愣了一瞬。她沉默着没接话茬，只觉得心里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才让她心跳声比平时沉了好多。

    “以后别傻傻挨欺负，有人给你兜底，”他说完不放心，又补一句，“听到没？”

    “听到了！”

    佟话突然绕到他跟前站定，边说边还做了个敬礼的手势，眼睛弯弯的眯着，清澈透亮，和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粉色kitty猫一样可爱。

    程飓骂佟话傻气，却第一次注意到她笑起来时嘴角两边会挂起酒窝。

    那也是佟话第一次感受到悸动，不过那时候的她并不清楚她心里涌动的究竟是某种情愫。

    那天晚上，动车的轰响仍旧饶人清梦。莹白月光丝丝缕缕地从窗缝里漏进来，点点微芒将屋子里映亮。

    佟话平躺在床上举着kitty猫反复观摩，爱不释手。在这之前，她住的京郊大洋房里有一整面壁橱陈列她喜欢的玩偶、摆件，大多还都是限定款，但她并没有很在乎这些东西，只是喜欢又恰好都能拥有而已。

    而现在，她手里这只做工粗劣，甚至连仿版都称之不上的却是她发自内心最喜欢的一只，也是最独一无二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