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口误

    他会钟情谁,会为谁学做夫君,方樱都不感兴趣。

    只是大烧鸡突然表这么长一段衷心,说明他有跟楼回怜好好过日子的想法。

    “你先坐。”方樱拍拍床,程长弦点头,抬袍坐下。

    “你也说了,以后我们是夫妻。”方樱在他手边画着圈圈:“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多了解对方一点?”

    “若你想,那就如此。”程长弦答得很快。

    好听话哦。

    方樱倏然感觉这个人很陌生,像日日朝她呲牙嘶吼的大老虎,忽然低下身子,任她摸头。

    “我听说,大理寺事多,你们通常都何时提审犯人呀?”方樱每个字都在心里斟酌一遍:“我只是怕你太忙,留我自己在家害怕。”

    程长弦却犹豫了:“寺中事务乃机密,我不能透露。若你一人待在屋里害怕,可与我三妹程醒琪同食晚膳,同睡一床,不会没伴。”

    “哦。”方樱看似失望,心间有了点谱。同食晚膳,同睡一床。看来提审大多在傍晚到夜间。

    “你们那里关押着的,好像全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可吓人啦。”方樱装作好奇,抱住柔弱的自己:“他们不会伤害你吧,那我就没有夫君了。”

    “这你不必担心。”程长弦安抚道:“虽不能同你说个具体,你只需清楚,关进大理寺的刑犯,几乎等同手脚无用,身不能动,伤不了我分毫。”

    方樱听了笑不出,硬笑。

    手脚无用,身不能动?算来一人身上最少三道锁,大理寺的铁锁也捆过她,所以她知道,硬得不行。

    “我还想给你的同僚们送些点心呢,通常在外上工的男人,妻子总会送些点心过去,托付丈夫的同僚,好生照顾。”方樱撒娇般拉拉他袖口:“人家也想如此,怕你在外面吃不饱肚子,能多几个人照看你。”

    程长弦又耳红了,竟打起磕巴:“劳你费…费心了,可寺中不放外食进来,每日会有专人来送检查过的五辆粮车,同僚跟我都…都能吃得很饱。”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麻烦,一日五车吃食,在职至少几百号人。

    大理寺兵什么水平她知道,和官府那帮杂碎的难缠程度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否则也不会将重案移交大理寺处理。

    更坏的是,她被捕那日,头上蒙着黑布进去的,根本绘不出大理寺半截地图,只知狱牢潮湿,定在地下。

    若她要闯,得先避开晚间提审时段,光天化日之下顺利进寺,再绕开几百寺兵视线找到隐蔽的地牢入口,溜进去砍断数百条硬锁,不被察觉。

    有可能吗?

    这种极端劣势,一人劫狱无可多说,必定徒劳。

    方樱心中升起一团乱麻,麻地脑仁疼。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在意我。”程长弦快速瞥一下被方樱扯住的宽袖,不在意般移过脸。

    方樱笑咪咪放开,掌心在被子上悄悄擦了擦。

    “自然。”她咬牙切齿:“与你的婚礼我很是看重,大人们说新婚得喜气洋洋才好,不会咱俩刚拜堂没几日,你便要去给许多人下死刑吧?那可就太晦气了。”

    “这…”程长弦藏不住一脸为难模样。

    方樱紧盯他的唇,这回答很关键。他说几日,她能救人的机会便剩几日,这是她争分夺秒的战争。

    咚咚咚,门响的不适时,楼吟晴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阿姐,你醒了呀。”

    她开门就进,一点不见外:“你们在说什么,晴晴也好想听。”

    她分明说「你们」,眼睛只瞅程长弦一个人,提着鲜嫩裙摆,踏着碎步坐到程长弦身旁:“阿弦哥哥,午膳已备好,父亲叫你去用膳,阿姐那份一会有人单独送来,她便不去厅里用了。”

    方樱心头无名火起,烧掉心中那团乱麻,点起这火苗的,是楼吟晴对程长弦暗挑的眉眼。

    这朵小粉花,当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偏要这会儿进来送秋波,坏她好事。

    “晴晴,你先去,我俩有事要讲。”方樱尽量耐着性子。

    “阿姐,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妹妹听不得的,你不是总说咱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当然要分享着听。”楼吟晴又往里坐了坐,没有出去的意思。

    “弦哥。”方樱先不管楼吟晴,覆上程长弦耳边:“我饿,你去帮我看看,饭送到哪里了?”

    “好。”程长弦夹在姐妹二人中间明显局促,想出去透口气。

    他起来,楼吟晴也跟着起来,程长弦出门,楼吟晴也要跟去。

    “我跟你阿姐同食。”他说着,冷冷关门,楼吟晴被拒之门里。

    “没关系。”楼吟晴也不恼,转头对着方樱撇撇嘴角:“那一会儿,咱们三人一起吃,你说好不好,阿姐?”

    方樱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跟一小孩儿生什么气。

    “这样,你让我同他说会儿话,之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否?”

    “否!”楼吟晴拉着嘚瑟的长调:“你明明不喜欢阿弦哥哥,还装什么相思病,要跟他说体己话,我也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今日我非要留着,听个明白。”

    她悠然地在寝房里散起步来,最后落座桌旁,给自己添上一杯茶。

    方樱看出来了,除非程长弦打道回府,这姐们不会挪地儿。

    此刻她闻不见药味儿,满鼻子都是烟味儿。她的乱麻燃烧殆尽,熏着滚滚浓烟。

    “晴晴。”她唤着小粉花的名字,走下床头。

    “怎样?”楼吟晴见她走到桌边也毫无惧意。

    “你看这张桌子,是不是质量上乘?”方樱指尖搓过木质纹路。

    “姐姐是嫡女。”楼吟晴不屑:“用的东西都是上等货,质量自然好的很。”

    “哦,那为何我瞧着,质量不怎么样,容易裂开呢。”方樱搓到桌中央,抚掌。

    “怎会裂开,这可是上等梨木,结实着呢。”楼吟晴瞪她一眼。

    “不对。”方樱坚定地摇摇头:“你再看看,上头已经有裂痕了,很长,很深。”

    楼吟晴敷衍着凑来脸,桌面分明一片平整,不见一痕:“瞎说。”

    “没瞎说。”方樱对上她眼,忽然神神叨叨地笑了。

    随即抬掌,没有偏差地,朝木桌中心点稳稳拍下。

    须臾,裂痕从她掌下延伸开来,均匀裂成四条,分头奔向四个桌角。

    木屑飞得不高,从楼吟晴错愕的瞳孔前划过,仅一寸之遥。

    “瞧,阿姐没瞎说。”方樱支着桌,摸摸楼吟晴的头,轻语:“你非不信我。”

    楼吟晴呆呆看着茶杯里晃动的水波,腿软着从椅子上滑下,跪坐地上。

    坊间俗称这个动作,叫掉凳。

    “坐地上干嘛,快起来,一会咱们还要用膳呢。”方樱伸手扶她。

    “不用。”楼吟晴紧忙躲开,惊魂未定:“我我我我不吃了。”

    方樱看小粉花头摇成波浪鼓,实在好玩,蹲下身逗她:“咱们可是一家人,怎能说不用?”

    楼吟晴吓地连连后退,撞到桌腿,茶杯翻倒桌上,茶水沿着桌边流下,全落在她脑门上。楼吟晴慌张擦拭额头,方樱视线悄然停在她额间。

    水弄花了楼吟晴的脂粉,显露出她额上一块半指长的青紫伤痕,像故意撞击多次后才会有的损伤,且是新伤。

    原来小粉花并非涂不匀脂粉,是这伤色深,盖不完全。

    奇怪。

    心气这么高的娇小姐,去哪弄来这样的伤?

    似乎察觉到方樱眼神不对,楼吟晴快速捂上自己额头:“你看什么看!”她堂皇起身,居然先赌上气:“要我说,你昨夜掉下那句忘河,连魂也掉没了!”而后背过身,慌忙推门逃离。

    方樱愣在原地。

    她回想起昨夜红丫的话,明明说楼回怜是从溪湖水里捞回来的,为何到楼吟晴嘴里,成了句忘河?

    溪湖是方城中浅湖,离楼府近,不过两三里。句忘河就远些,打北边算起,离楼府至少二十里外,都快到城郊了。

    这两处之差,绝非口误那么简单。方樱不认为小粉花在说谎,她应该没有那个脑子,下意识脱口而出,还能捎上句假话。

    门侧的内窗未锁,有人推开一隙,小雪片从隙里飘来,方樱冷颤。

    怎么又下雪了。

    窗台上送进冒着热气的托盘,程长弦的外袍没穿在身上,而是用手抓着,举过头顶:“我将雪都挡着,没有飘进饭菜中。”

    待方樱接过,他才抖抖外袍,披回身上。

    头一次,方樱从他身上看见了憨样。全天下第二聪明的人,这会儿莫名冒着傻气。

    不认大烧鸡第一,当然因为第一聪明是她自己。

    本来他有机会上位,可谁叫她没死成。

    “估摸着,等会雪要下大,马车不好行会堵在路上,今日不能共食了,这会儿我跟祖母便要回。”程长弦是来同她道别。

    方樱放下托盘:“等等。”

    他还没回答她问话。

    “你对我很多好奇,我明了。”程长弦与她商量:“夫妻间要了解,不必急于这一时。”

    点点鹅毛飘在他肩头,墨衣也捡到稍纵即逝的明柔。程长弦望她,郑重道:

    “我们会共度很多日子,来得及了解。”

    雪融在他身上,话落方樱耳里,刺眼,刺耳。

    他来得及,她来不及。

    生死相随于她,而今在地牢里妄念来日的兄弟姐妹更是来不及。

    她与他共度的日子,只有你追我逃的狼狈七年,不堪回首。

    之后,也不会有哪一日想与他度过。

    “刚才拉破你的衣裳,我帮你补上再走,不然漏风。”

    方樱沉眸:“没有哪个妻儿,愿意丈夫穿着破衣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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