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不好奇

    她的夫君,岂不就是程国公?

    原来她是要去探望亡夫。

    几人来到一座陵墓前,有一人已经静静立在碑前,看似站了许久。

    嗯?方樱认出那是阿忍。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樱有疑问也不好发作,跟着符青过去。

    墓碑方正刻着程席的名字,坟前无杂草,有些枯花和香头,看来时至今日,仍有百姓来拜祭程席。

    方樱从没来过这墓,可若有人自甘以血肉护于百姓国门身前,即便不了解那人,她多少也揣着敬意。

    “这位公子,是祭客?”符青见阿忍面生,询问道。

    阿忍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清俊的眼望着符青,未有初识的陌生。

    “晚辈是少夫人院中的仆役。”他张张嘴,只说出这句话。

    “对。”方樱忙挡在他身前:“刚招进来的,不懂事瞎跑,婆婆见谅。”她疯狂给阿忍使眼色,阿忍不紧不慢地会意,往后退退。

    “既如此,一会儿同回吧。”符青多瞧了阿忍一眼,并没怪罪什么,方樱松口气。

    符青叫丫鬟倒上一碗酒,轻轻蹲下身,撒在墓碑前:“只一碗,不可贪杯。”她语气平静,像在准允谁的请求,可只有风声与她作答,并没人问她。

    她又倒一碗,自个儿言语:“这碗给弦儿,你还不曾教过他喝酒,你们爷俩这会儿团聚,喝一回吧。”

    方樱并不关注符青在说什么,细声靠近阿忍:“小戏郎,你真会给我找麻烦。等回去的,我非叫红丫挠你脚底板,痒的你生不如死,叫你再一声不吭的瞎跑。”

    阿忍不回话,只看着酒渍渗入地里,眼底装着符青落寞的背影。

    “怕了吧?”方樱本意是想唬唬他,结果狠话没说几句,小戏郎眼眶泛起微红。

    “不至于吧。”方樱往他身边又近一步:“你这么害怕被挠脚底板?”

    阿忍吸吸鼻子。

    “你别红眼呀。”方樱指尖抠在一起,又不敢大声:“那不挠你了,改成弹你脑瓜崩,这总行了吧?”方樱悄悄对他比个六:“弹六个,六六大顺。”

    “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旁边丫鬟倏然叫她,指指墓碑的方向。方樱纳闷看去,只见符青靠在墓碑上,怀中抱着一只酒碗,嘴角有没抹净的酒渍,正醉念着国公的姓名。

    妈呀,方樱还哪来及管阿忍,急去扶住符青。

    “您怎么喝上了?”她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看,符青的酒量都担得起一句捉襟见肘。

    “我陪他们喝一杯。”符青双眼朦胧,哪有半分主母端庄的样子:“也算团圆了。”

    方樱淡品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儿。

    “咱们回吧,风要大了。”她把符青的手搭上自己脖子,吩咐丫鬟去准备马车。

    “弦儿。”符青模糊喊着。

    “我不是程长弦。”

    “弦儿。”她又喊,方樱这才发现,符青看的人不是她。她顺着符青的视线去,那方向唯有阿忍一人。

    “您认错人了。”方樱堆堆她的衣领:“阿忍也不是您儿子呀。”

    喝醉了会认错,是种常事。方樱喝多了也会认错,有回把衔牙认成一只大鸡腿,追着他咬了半宿。不过她酒量三壶打底,不会这般差就是了。

    她想拉起符青,符青却一点都不配合,另一只死死扒住墓碑就是不放开,方樱生怕硬去扯,会把她细瘦的手腕折断。

    “我来吧。”阿忍默默蹲到一旁,轻柔地帮方樱拿开符青扒在碑石上的手。

    那只手,却抓住他的上臂。

    “弦儿。”符青眼中蓄满了泪,那是没有半分清醒,彻彻底底的醉泪。

    阿忍一愣,没动,也不否认。

    方樱还没拉起人,符青已趁她起身的间隙,跪抱住阿忍。

    “你瘦了。”她的泪落下,落在阿忍肩头上。

    “夫人。”阿忍哑声。

    符青顺着他的背,像抚摸婴儿般柔谨:“是不是若能多陪陪你,就不会这般遗憾。”

    方樱见此,不再拉她,转而对阿忍说:“我婆婆醉了,你为她就装一下程长弦。”

    程长弦不知怎么装,没人知道,他此时多么无措。“大概吧。”他答。

    忘了母亲上次这样抱他是什么时候,在记忆里翻找,太过久远。她在他怀中哭着,颤抖,后悔,程长弦都能感觉到,也是第一次感觉到。

    他背起母亲,陵道半条路,特意放慢了脚步,似走了很久。

    “弦儿,要按时吃饭,要穿厚衣服。”

    他想多听听她迟来的关切,哪怕他此时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

    马车牵来两辆,程长弦把她送上头一辆。

    “弦儿。”符清阖着眸,盖着丫鬟披给她的小被:“娘对不起你。”

    她轻喃,像醉言,又像梦语。

    程长弦喉中泛酸,跳下马车。

    抬眼,后面那辆车里伸出一张呲着牙的小脸:“上来啊。”

    “再乱跑,真揍你啦。”

    方樱没胡说,就算阿忍没再乱跑上了马车,她还是要揍他。

    “哈。”方樱对弯起的指尖哈口气,对着他脑门干脆弹下。

    “罚你今天不跟我说一声,擅自乱跑。”

    “跟你说什么?”程长弦额心发疼,嗓中酸的更厉害。

    变成阿忍后他对疼痛的感知强了很多,毕竟不像从前皮糙肉厚。

    “当然要跟我说,是我带你来的。万一我不在,你被境月楼的人看见,他们把你抓回去怎么办?”方樱越说越来气,又是一弹。

    这声极其生脆,光听着就是真用了劲儿,程长弦不自觉捂住额头。

    他也生了气,气她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弹他。

    嗓中酸涩延到鼻间,从方才就抑着的情绪一通横冲直撞,冲破阿忍这具身体脆弱的泪腺。

    可他是讲理的人,就算止不住哭,也要把理讲明白。

    “程家祖坟不会遇见那些人。”他说着,豆大的泪划过下巴:“我…确定自己不会遇见才走的…我并不傻。”

    这委屈的抽泣短暂唤醒了方樱的良知,停下再度要去弹阿忍的手。

    “又哭。”她撬起二郎腿,抱着胳膊:“好像我怎么欺负你了似的。”

    “我没说你欺负了我。”他吸着鼻子,额上红着一片印,嗫嚅道:“我会离开是有缘由的,你不该随便对我生气。”

    “哈,那就当全是我的错行了吧?”

    “你怎么怪腔怪调?”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方樱摊摊手,还是递给他一方帕子。

    两人一个别头看窗外,一个低脸擦着泪痕,气氛陷入奇异的沉默,一路沉到国公府。

    红丫来接方樱,对她耳语一阵,方樱就停脚等在大门口,不往里去。

    阿忍同车夫说了些话,往他手里鬼祟塞了点东西。回头看见方樱唇角动动,犹豫后,先开口:“怎么不进?”

    “我娘家要送来些旧书旧画,马上到了,我等着接。”方樱道。

    “阿忍,既然你现在来咱们院里干活,就帮着抬两箱,别光想着偷懒。”红丫看他转身,叫住他。

    “不用,让他歇着去呗。”方樱示意红丫别再说,她以后不准备叫阿忍帮她做什么,只要他别给她添麻烦,那便谢天谢地了。阿忍却走了过来,站在方樱身侧,仿佛早就等着人叫住:“怎么说,我也是少夫人院中仆役,这事,确实该做。”

    “没有该不该的。”方樱活动着胳膊:“一些书画而已,有人帮我搬。”

    阿忍还没回嘴,不远处,楼家的马车已经驶入府巷,方樱兴高采烈冲着那马车挥手,双眼中放出的光芒可比云游山海的旅人期待日出。

    程长弦瞅去那车,上头绑着许多书箱画盒,层层叠叠,铺得车上没有空处。

    楼回怜果然还是那个楼回怜,他心想。

    就算性子有点跳脱,仍是这般爱书爱画,改不了。

    车停在门前,车上,下来一个身形利落的少年。他脖上戴着一根细绳,绳间,串着一颗狼牙。

    “少夫人,小的奉楼二小姐之命,来给你送东西了。”少年行礼很潦草,嘴角像在憋着笑。

    “哎呀,我这妹妹真是惦记我,帮我收拾书也累吧,回头给她送些好吃的。”

    方樱头回觉得楼吟晴是有些用的,至少能替她收拾起这家里那些破书。

    不过收书是假,收人是真。娘家的家丁来送书,她顺手把人留下,应该没人会察觉不对吧。

    她暗对衔牙眨眼,未留意自己的表情,被旁人捕捉个清清楚楚。

    程长弦敏锐察觉到奇怪。

    楼回怜不是普通地眨眼,而是俏皮地勾着唇角,只灵动眨着一只眼晴。再瞧那少年,竟似回应一般,也用同样的表情,对楼回怜眨回去。

    这般看着,一来二去,两人再没对过话,却在须臾间,成功完成了某种交流。

    任程长弦此生解读过无数嫌犯的表情,可她们交流了什么,程长弦这会儿半分都看不懂,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他胸口莫名生闷。

    无所谓,程长弦告诉自己,全然当作没瞧见就行。

    反正他一点儿都不好奇。

    少年卸着车上的捆绳,楼回怜十分自然的接过绳子,往他身上甩着玩闹,少年笑嘻嘻抓住绳子甩回去,逗得楼回怜眉开眼笑。

    程长弦突然觉着领口有些紧,抬手扯扯。

    这个女子,见到他永远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好,就当她不知道自己是程长弦,以为是那旧情已了的阿忍,所以态度敷衍。

    但不是说无论生死,只钟情他一人吗?不是就算推开阿忍,也要做他的妻子吗?

    怎么一转头,竟能对着别人笑得如此亲昵,灿烂生花。

    呵,算了。程长弦撇撇嘴角。

    反正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红丫见书太多,去府里寻人帮忙,见程长弦一人站在那,指指门口:“你呆站着干嘛呀,叫你歇你又不歇,那去帮少夫人搬吧。”

    门间来来往往运着东西,楼回怜抱起书箱,碎发掉下耳旁,喘着累气。

    程长弦背过手,对红丫冷哼一声:“是你叫我去的,可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端着极不情愿的脸,准备去接楼回怜手里的怀里的箱子,却有只手臂率先越过他,稳稳接过。

    “我来。”少年撸起着袖子,手臂上,那精壮的肌肉线条练的恰到好处,光是瞧一眼,便可知走向有多么紧致。

    程长弦内心悄悄不屑。

    论块头,还得看他程长弦。

    从前他一身结实线条,就算放眼整个大理寺也不输任何人。就连白走木那厮都曾夸过他,说他的一身肉皮硬如刚铁,便是跟城墙比,皮也不薄分毫,若上战场,战士们拿他当盾牌,整个军中便无一人伤亡。

    “阿忍,你不回去,站这儿干嘛?”楼回怜发现了他,问着。

    “阿忍?”那少年也侧头:“你就是阿忍?”

    这样面对面,程长弦看少年的容貌更加清晰。

    他额阔顶平,颚线分明,眉宇间蓬勃又稳重,那是少年还未完全过渡成男人时,特有的气质。

    呵。

    瞧着年岁就不大,程长弦糊弄着应一声。

    小孩儿有什么好的,男人还是更成熟些才好。

    因岁月沉淀,才能历经世事,懂得何为包容,何为体面。

    “我知道你,阿忍。”少年主动与他搭话,看他的目光有些怜悯:“你不要想不开,世道下,总有许多苦命人。出身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人生路漫长,既来到这世上,总有你的归处。”

    长光破云,映照少年侧颜,他的瞳仁漆黑,眸色流转时,匿起深刻的慈悲。

    程长弦干动动嘴,挤出两个谢字。

    刚才他嘱咐过的马夫归来,程长弦拉他去角落,再回来时,袖中鼓一起块。

    少年搬着箱子离开,去忙自己的事,程长弦脚下默默动一步,移到楼回怜身边。

    “你跟他很熟?”

    “熟啊,我娘家的小家丁嘛。”

    “熟到连阿忍的事都跟他说?”

    “说你的事怎么了,他又不是外人。”

    程长弦蹙眉:“不是外人?”

    “对啊,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看的。”

    “真的…只是当弟弟看?”

    “骗你干嘛?”

    程长弦眉心松松,默然一会儿,抿抿唇。

    “今日,我没跟你说就离开……”

    “哦。”她淡淡应一声,将他打断:“我想了,是我管你太过。”

    “你说的也对,你当然有自己要做的事,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老看着你不是回事儿。只是程家的祖坟我并不熟悉,若你出了意外,我都不知该去哪个方向救回你。顾念旧情,我不会,也不愿放任你于危险境地。”

    程长弦忙开口:“其实我想说……”

    “弹你脑瓜崩,是我不对。”她撩开碎发,直直望着他:“你弹回来,算我还给你。”

    她闭上眼,眉尾轻皱着,程长弦视线凝结在她微颤的睫毛,指尖动动。

    方樱没感觉到他下手,又把脸往前送送。她猜想,阿忍打人应该不太痛,这次给他出口气,说不定以后就不会哭哭唧唧。

    “打呀。”

    她开口催他,却尝到一阵甜腻的风。

    睁眼,阿忍握着一包甜梅,递在她面前,袖中鼓起那块凹了下去。

    “抱歉,该跟你说一声的。”

    他低着睫:“以后不管我去哪里,都会跟你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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