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上班第一天，李安安总算得了一点不用白天黑夜连轴陪客户的时间，晚上六点多就回公司来打卡了。此时正是晚饭时间，李安安打完卡，探头到办公室，没见有人，正欲离开，里边靠窗一排的桌上挡板后边突然冒出一个脑袋，罗晚意顶着蓬松的头发望过来。

    “哟，天还没黑，罗助趴桌子上睡觉呢！”李安安三步并作两步溜达过去，细细瞧着罗晚意，“看这发型乱的，怎么还有点憔悴，不能吧！”

    罗晚意撇撇嘴，吊着眼角照镜子，声音闷闷地说：“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没事干了？”

    “钱也不是天天都有得挣，”李安安半坐上罗晚意的桌面，拾起桌上的饭盒把玩，“徐来他妈又把饭送公司啦，你这一天天的待遇真的是……”

    “跟她说了不用送，她偏要来啊，”罗晚意缩在椅子里，眼皮耷拉下来，“徐来又跑客户去了，我吃不下了，你拿去吃吧。”

    “吃不下了？你这一口都还没动哎，”李安安掀开盒盖瞄了一眼，狐疑地说，“瞧瞧这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一看手艺比我都略胜一筹。咦，这半边是什么？”

    饭菜旁边是半盒干果水果，方方正正四个格，里面的内容码得整整齐齐。李安安一一拣起来看：冬枣、花生、桂圆、莲子。

    李安安默默抬眼，罗晚意接住她的目光，叹着气直挠头：“我说我吃不下吧？不管饭菜有多花样翻新，这四样是天天雷打不动，我看着就饱了。”

    “呃……好东西呀，你不吃我吃，我最爱吃莲子了。”李安安说着，往嘴里塞了几颗莲子，“还有这脆冬枣，小明儿可喜欢吃了，我拿他桌子上去。”

    “小明儿，小明儿，”罗晚意翻给她一个白眼，“不是说了他是他，你是你吗？你管人家喜欢吃什么。”

    李安安也一个白眼翻回去，拿了颗枣自己嚼了，又从桌角上划拉过来一块福袋形状的小饼，嚷道：“我节前就给了，人家别的同事当场就吃了，你怎么还放这儿，我自己做的没加防腐剂，搁几天不得坏了啊？”

    “这就吃，这就吃，”罗晚意一把抢回来，“我这不是舍不得吃嘛，想放这供着。”

    “罗晚意，嘴比饼甜。”李安安满脸不屑地从桌子上跳将下来，“好好品，吃完了安姐带你兜风去。”

    “等你家小明儿吃完饭回来，你带他去吧，”罗晚意小口啃着饼，挑里面的五仁，“我不打搅你们二人世界。”

    “刚夸一句你的嘴，又开始瞎说……”

    这厢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楼下突然传来洪亮的女声：“这是谁的宝马？”

    两人同时闭嘴，面面相觑。

    无人应答，楼下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哎，这谁的宝马车啊？！”

    李安安骤然回过神来，反身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只见她停在公司楼前的宝马旁站着一个女人，只手撑着车盖，愤怒地仰望天空。李安安连忙喊道：“这位姐姐，车是我的。”

    “快下来移一下啊，挡着我们车，我孩子都要迟到了！”女人的暴躁里掺着幽怨，恨不得用眼刀把李安安捅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这就来！”李安安拉下窗户就往门口冲，罗晚意把剩下的饼一股脑塞进嘴里，也跟着跑了出去。

    到得楼下，李安安二话不说，赶快挪车。罗晚意站在一旁，听女人絮絮叨叨地抱怨：“这车怎么停的呀，写字楼地下不是有停车场吗？随随便便往这儿一停，也不看看后面的车，真是一点儿都不为别人着想的……”

    罗晚意赔着笑，心里想，敢情您不也是在这随便一停，不然能堵着出不来吗？

    李安安把女人车前的道开顺畅了，下车来又给赔个不是：“姐姐，真是对不起，我本来想着是停个几分钟，上公司打个卡我就开走了的，结果在这挡了您的道。”

    女人皱着眉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还好你及时下来了，我孩子赶着上书画班，来不及了，先走了。”

    李罗二人立在道旁，目送女人开车离开。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男孩，瘦瘦小小的一只，看着不到十岁，一副大眼镜几乎占据了整张小脸。他安安静静地抱着书包，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脸木然，随车消失在晚高峰的洪流里。

    李安安呼出一口气，拉开宝马副驾驶的车门，说：“罗助，请。”

    罗晚意也不再推辞，矮身上车。

    李安安避开主路，往外环开。罗晚意问：“刚才那位姐姐，你感觉她多大？”

    “三十多吧，”李安安说，“反正肯定比我们大点。”

    “我也觉得，她看着不老，”罗晚意若有所思，“可她的言行举止让我觉得好沧桑啊，不知道为什么。”

    “毕竟是孩子妈，总不能有那么大的孩子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儿子也就是个小学生吧，刚放学又去上什么兴趣班，”罗晚意说，“他累不累呀？作为妈妈，这也是刚下班就陪着孩子赶场，想想就累。‘双减’怎么不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兴趣班也一并减了，治标不治本嘛这属于……”

    “人家说不定陶冶情操，乐在其中呢，”李安安忍不住笑，“我说罗主母，您操心操得愈发宽呐，双不双减的跟您有什么关系啊？”

    罗晚意不搭腔，陷在座椅里开始抖腿。

    李安安瞟她一眼，沉吟半晌，说：“怎么着这是，看来徐来他妈最近给你很大压力啊！”

    “岂止是最近，”罗晚意直揉脑门，“你又不是不知道，从结婚前就开始，明里暗里，旁敲侧击，还有现在一天天的‘枣生桂子’，婴儿用品扔得满屋都是！逢年过节我最害怕，还得挨个见他们家七大姑八大姨，你看这刚过去的中秋节，唉，不提了不提了……”

    “老人家心情可以理解，”李安安温柔地打方向盘，“你俩这结婚也一年半了吧，还没点动静，人家想抱孙子，着急啊！”

    “结婚之前我跟徐来就达成共识了，不那么早要孩子，”罗晚意说，“我结婚的时候才二十五，这几年我事业正在上升期，想让我停个一年半载，不可能！”

    “你说得是，这种事要是搁我身上，我也不干。”李安安点头，“更何况他们家把你娶进门就已经捡了天大的便宜，上哪去找这么漂亮强干能挣钱的媳妇。要是让你退居二线，他们家财富状况要缩水至少一半。”

    罗晚意连连叹息：“安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谁也不能拴住你的脚步。”

    李安安“嗯”了一声，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周遭的车愈发稀少，李安安一直向前开，罗晚意也不问去往何处，仿佛她们终于践行了三年前李安安单方面的誓言：我们一车两人，一路向北，去追寻天际线的尽头。

    良久，李安安说：“我们本来能一起收养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小名就叫‘晚安’，我们抚养她长大，授予诗书，带她看遍人世的繁华，我们还能……”

    “我们不能。”罗晚意沉静地打断她，“李安安，我们不能。”

    李安安加速了，强烈的推背感袭来，罗晚意握紧了安全带。

    “你从来都不相信我。”李安安轻声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罗晚意说，“我只不过想走容易一点的路，我希望你也是。”

    “你现在觉得容易了吗，你获得你想要的生活了吗？”李安安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心静气，“罗晚意，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那你呢？”罗晚意反问，“你就知道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我曾经想要罗裙霓裳，想要山河忽已晚，南风知我意，后来我明白了，我是痴心妄想。”李安安说，“现在我只想要无牵无挂，一个人无所羁绊地生活。”

    车里光线黯淡，再无言语。车外万家灯火，又是一个人间烟火温情缭绕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