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不愧是天经地义的饭点，食堂打饭的队伍绵延数里，都蜿蜒到门外去了。芮雪缘和边洛君光是寻找队尾，就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哟，这不是边边吗？”身后有谁拖腔拖调地唤了一句，边洛君闻声转过头去。“啊，孔哥，孔哥，”边洛君打着招呼，“这么稀奇，今儿个您肯屈尊下来食堂吃饭啦？”

    “看你这话说的，我一向很喜欢来食堂吃饭嘛！”来人故作神秘地给边洛君使眼色，把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边洛君再一探头，看到后面站着阮秋明。“明哥也下来吃饭？！不是吧……”

    排在边洛君前面的芮雪缘便也回了头，边洛君后面的男人见状，忙拿手肘捅阮秋明：“快着点，小明儿，介绍介绍！”

    “啊，是是，”阮秋明连连点头，十分郑重地说，“这是兄弟部门销冠级别的大佬孔均尧，尧哥的业绩可好了，曾经一度是我的偶像。”

    “啥叫曾经一度？”孔均尧抬头瞪阮秋明，“敢情哥现在不是你偶像了？”

    “现在也是，现在也是。”

    “哎，这就对了，说话要注意时态。”孔均尧笑着拍阮秋明的肩。

    芮雪缘看阮秋明这明摆着是给自己介绍，再打量打量孔均尧，个头不高，模样精明，目测三十出头，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挂着世故玩味的笑，一看就是老江湖了。

    芮雪缘思忖，这位哥在哪儿见过的，她心念急转，想起来加班的晚上，她每每从对面部门的门口走过，总能听到一声夸张的咳嗽——那种一听就是做出来的咳嗽。

    有几次咳嗽声响起来的时候，芮雪缘顺着那门往里看：这部门下班早，天黑之前人都走光了，只有面向门的一排工位正中间还坐着个男人，迎着芮雪缘的目光，似笑非笑。

    就是他，就是这张脸，孔均尧。

    想到这里，芮雪缘心下冷笑，面上则从善如流地回应：“原来是哥哥的偶像，那定然是十分厉害的人物。我是新人同事，叫芮雪缘，日后还要多向尧哥学习。”

    孔均尧挑起一边眉毛望阮秋明，向他比着“哥哥”的口型。阮秋明视若无睹，却红了耳根，对着芮雪缘说：“还不赶紧……加尧哥的微信，方便随时请教。”

    趁着孔均尧没看过来，芮雪缘狠狠剜了一眼阮秋明，阮秋明瞧得分明，心虚地垂下眼帘。边洛君冰雪聪明，夹在中间左看右看，就对局势把握了七八分，于是嚷嚷起来：“哎，看队看队，都往前去了多少了，还跟这儿聊呢，赶紧打饭！”她这一吆喝，整支队伍似乎都动得快了起来，芮雪缘率先去拿饭勺，几人总算回归了来食堂的“正题”。

    自选打饭，称重结账，孔均尧说：“既然小明儿都说了我是他偶像，我自然不能不承他这个情，弟弟妹妹们，这顿饭哥请。”

    三人假意客气了几句，还是让孔均尧把账结了。食堂里人头攒动，找不到空着的四人整桌，他们只好两两结伴，就此别过，分隔老远去坐了。

    “雪儿，什么情况这是，”边洛君确定孔阮二人已经走远，放下餐盘问芮雪缘，“我瞅着有点儿复杂。”

    “依你看是什么情况？”芮雪缘已经动筷子了，“我觉着你看得挺清楚的。”

    “概括来说，就是你想追明哥，而姓孔的想撩你，还拉上明哥当助攻。”边洛君坐下开始掰指头。

    芮雪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扒了几口饭，问：“那你给我当助攻不？”

    “我这不就在成为你助攻的路上嘛？姓孔的就是个老油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栽在他爪子里，不如帮你追明哥。”边洛君挠头，又凑近了说，“但是吧，据我入职一年多的观察，明哥跟安姐有事儿。”

    芮雪缘不动声色，心想，这莫不是人类共享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怎么都不给点儿反应？”边洛君狐疑地接着说，“难不成你刚来一个多月都已经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啊，这还用看？”芮雪缘拿筷子戳着盘里的菜，“安安姐这么迷人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呢？”

    孔均尧吃得快，等阮秋明也吃完，说：“离午休时间还早，小明儿陪我出去抽口烟呗！”阮秋明有点迟疑，孔均尧连忙补上：“电子烟。”

    阮秋明就跟孔均尧上去了。

    两人并排坐在公司楼旁的栏杆上，孔均尧在下风向，从裤袋里掏出电子烟，吞云吐雾起来。阮秋明仰首看万里无云的天空，阳光汹涌而来，让人无力招架，睁不开眼。

    “小明儿，我发现一个秘密，”孔均尧浸在烟雾里，悠悠然开口，“这新来的小姑娘喜欢你。”

    阮秋明维持着仰望的姿势，闭着眼感受微风，半晌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个小孩。”

    “我知道你中意安哥，我也知道你死脑筋，不愿朝三暮四。”孔均尧顺着他的角度往天上看，“所以你还是把这小姑娘让给我吧，我们这行你知道的，清白姑娘不好找，她刚出校门，一张白纸，不能浪费了。”

    “不是我的，我也没资格让，尧哥要是真喜欢，我继续帮着给搭桥。”阮秋明说，“只是尧哥一世风流，铁打的营盘，多少姑娘来来去去，也不过是流水的兵。这个姑娘是徐来手底下的人，徐来在集团的背景，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我劝尧哥还是先三思。”

    “流水的不是姑娘们，是你哥我啊，是我追着她们撩，又匆匆抛诸脑后，”孔均尧像是对阮秋明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我这十几年流过的女人确实数不胜数，但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三十好几了，百川都该有东到海的一天。”

    阮秋明侧头看孔均尧的神情，那股玩世不恭之气缠绵骨髓一般，从内而外汩汩流淌，环绕在孔均尧周围。阮秋明轻轻地说：“尧哥，等我到你这个年纪，也许早就娶妻生子了吧，我孩子都该上小学五六年级了。”

    孔均尧噗嗤笑了：“你小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我比你大的岁数有那么多吗？要照这么算，你家孩子现在就起码会跑了！”

    阮秋明也笑了，孔均尧把烟收起来，正色道：“不是哥对你没信心，只是你若想娶李安安，哥还是希望你看开点儿。”

    阮秋明从围栏上跳下，双脚稳稳落地，说：“尧哥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婚姻这事，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孔均尧说，“李安安远看是一只夜莺，人人都想得到她的艳丽。凑近了看，才知道她是只野鹰，谁要是胆敢越界，她准保能拿她的尖牙利爪给来犯者开膛破肚。”

    阮秋明流露出沉思的神色，细细咀嚼孔均尧的这两句话。

    “你们看到的都是她混迹游走于各大风月场的表象，怎么不想想她如何能够做到进退自如，”孔均尧幽幽说着，往公司楼门口踱去，“殊不知咱们这行少有的清白姑娘名录里，始终有她李安安一席之地。她要没有两把刷子，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会心服口服管她叫‘哥’吗？”

    阮秋明挪不动脚步，一头雾水，孔均尧进了楼门，回眼看他还杵在原地，又晃回来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喊道：“喂，回魂啦！上去午休吧。”

    姜还是老的辣。

    这天晚上，孔均尧照旧自个儿在办公室里加班。他们这个部门平均年龄奔四，都是有家室的人，成天不等到点就心急火燎地准备冲出去接孩子或者回家做饭了。孔均尧回屋也是一个人没事干，不如在公司里多坐一会儿，既能蹭网，还时不时能听听对面部门的欢声笑语。

    通过孔均尧的长期观察，他已经发现，只要徐来人在公司，他们团队一到晚饭时间必开组会，开到八点是常事。孔均尧只是象征性地加加班，差不多七点就走了，今天他莫名想等等芮雪缘，因为听阮秋明说顺路，都住旁边，回家路上聊聊天，总没什么难的。

    不成想孔均尧这一等，头点桌打起了盹，睡得也不熟，脑子里光怪陆离的。他依稀还能听到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偶尔来往的交谈声，但他只是窝在桌前，维持着意识与身体分离的混沌状态，直到……

    “咦？尧仔，今天又是哪个姑娘住你家跟你吵架把你扫地出门呀，睡公司啦？”

    孔均尧的精神被这连珠炮一般往外蹦的话音强行拽回了人间，他勉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李安安斜倚门前，深蓝超短套裙下面是长长的黑丝袜。

    “安哥，你又在这瞎白活什么，”孔均尧伸着懒腰站起来，“上来就嚷，差点把我吓到猝死！这几点了，怎么，都到你回来打卡的点儿了吗？”

    “快九点了啊这位朋友，”李安安叩着手腕上的荣耀手表GS Pro，“连我们部门的人都走完了，您一个人留守公司何苦来哉，回家睡不香吗？”

    “我的天，”孔均尧跳将起来，“都走了？那可真是，我图啥啊！”

    “看看，急了，他急了，”李安安旁白似的拍起手来，“让我猜猜，这八成又是看上我们部门哪个小丫头了，蹲守呢吧！”

    “对，是，什么都瞒不过安哥的火眼金睛，”孔均尧拎起外套出门，“梅须逊雪三分白，千里姻缘一线牵。”

    “得了，又要开始跟我对对子打哑谜了，”李安安跟着孔均尧出来，随手关灯关门，“但我求您别乱搭行吗，这两句上下有啥关系啊，想cue芮雪缘就直说。”

    孔均尧故作讶异地看她一眼，说：“士别三日，安哥愈发聪明绝顶了，找关键词的功力大有增益。”

    “借您吉言，我还想留着我这三千青丝，绝顶倒是不必，”李安安以手拢发，“这还用找关键词吗？全公司的姑娘你都撩了个遍，新靶子只能是新人啊！”

    孔均尧在扶梯上站住，两人各怀鬼胎地会心一笑。

    出得公司楼门，李安安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式卷烟燃了，又顺手抛给孔均尧一根。“有我安哥在就有细烟抽，讲究！”孔均尧夸道，猫过身来让李安安帮着把烟点了。

    此时楼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整幢大楼的灯也都熄了。二人就一并蹲在门口，边抽边聊。

    “讲真的，尧仔，你这回又要干啥？”李安安齿间叼着卷烟，从牙缝里往外迸字，“这个小丫头，罗晚意有心罩着，你有点儿数。”

    “我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回头是岸，行不？”孔均尧弹烟灰，被晚风倏忽吹散，“我玩腻了。”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戏谑，”李安安说，“不过，这小丫头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我对她还挺有兴趣的……不是，跑偏了，我是想说，你得知道，她对阮秋明有意思。”

    “哟，合着还真是够明显的，都看得出来，”孔均尧调笑地摇头，“小丫头片子都喜欢脸好看的，光脸好看顶啥用啊，不过这个不用顾虑，小明儿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他给我让道，还说给我铺路呢！”

    李安安撩起头发，换了个蹲姿，说道：“关键问题是小丫头心里已经有人了，你还怎么攻啊？”

    “这有什么，”孔均尧把烟蒂掷到地上，抬脚碾了碾，“现在的小丫头对什么人有好感，都是一时兴起罢了，我自有手段。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就守着原先那棵树，等撞过不会再撞的兔子。”

    李安安没搭话，缓缓吐出一个弧度流畅的烟圈。

    “哦对了，安哥，我忘了你也是女人，那有个事得请教你，”孔均尧又说，“这小丫头不加我微信啊，我都让小明儿给当面介绍了，她竟不加。这本来都不算个事，你看怎么办？”

    李安安慢条斯理地把烟抽尽，才道：“好说啊，你直接去找她，跟她说你看出来她喜欢阮秋明了，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加微信方便密谋支招，你看她答不答应。”

    孔均尧眼睛都亮了：“我安哥就是我安哥，出奇制胜啊！我有你这个大哥真是不亏。”

    “那是自然不能让你亏啊，”李安安站起来，鞋尖轻踢孔均尧，“但你也别让我们家罗晚意为难，自己看着办吧，祝你好运。”

    “还你们家罗晚意，”孔均尧小声嘟囔，“我看你这辈子没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