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这有些调笑意味的话语，令白宸紧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他用手轻轻擦拭着叶重嘴角边的血渍，并未回答叶重的问题，只是轻轻道：“自从那封信寄出去之后，我总是心神不宁，亲眼见到你，我才会安心。”
叶重从他怀中起身，“王上思念我。”
白宸不置可否，眼中的深情却不会骗人，只是如今还有着浓浓的担忧。
不过，他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道：“结束了，回去罢。”
这场仗一姜王田恒身死，姜国惨败结束。
还有负隅顽抗的将士，在亲眼目睹姜王田恒的人头之后，才真正归降。
*
军帐中，叶重沉沉睡着，双目紧闭，双眉紧锁，似堕入梦魇，梦中她身处无尽烈焰之中，却不觉痛苦，反而扬手助长火势，挑衅那立在云上之人。
云上之人金光闪闪，看不清面容，但是周身祥云环绕，金光逼人，宛如神祗。
那云上之人翻手一掌，与她火焰相撞，两相消解，令她怒焰更盛。
可待她要上去与他一较高下之时，梦境戛然而止，她也随之惊醒。
正好撞进白宸静如深潭的一双眸子中，霎时间心如止水，梦境中的烈焰仿佛瞬间被浇熄，躁动的情绪也安静下来。
“噩梦？”
白宸问道，他的神态疲惫，可声音温柔。
叶重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不能称得上是噩梦，只是一段没头没尾的记忆……
白宸道：“你睡了三日。”
他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紧紧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你脉象平稳，身上也没有伤口，军医看不出缘由，只能任由你沉睡。”
白宸一双眸子望着她，似乎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叶重微微怔愣，她竟睡了三日么？可梦中情景如此短暂，不过弹指一瞬。
“我也不知为何。”
说完这句，叶重罕见地沉默了，从她原本的世界到无主之地囚困不知岁月的日子，中间记忆是空白的，若梦中情景是那段空白的记忆……
事情好似变得有些复杂。
由于任务进行的十分顺利，系统也很久没有出来了，叶重尝试召唤它，发现它还是装死。
似乎关于她本身的事情，系统一直是三缄其口，不肯透露一点信息。
白宸静默良久，最后轻道：“无妨，我在。”
被他拥入怀中，被松雪香气包围，叶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他胸腔有力的心跳声。
叶重甚少像现在一般，如一只温软的猫儿窝在他怀中，白宸闭目掩去眸中情绪，将她抱得更紧些。
那封信寄出之后，白宸总是心神不安，甚至批阅奏折时也难以集中精力，他实在是不能再等，瞒着所有人风夜兼程，秘密赶来幽城，却正好碰上两军对战。
尸横遍地，唯有叶重站在战场中央，她转过身时，眸中的凶戾令他心跳骤停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拍晕想站起来的两个人，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万幸的是，叶重那时虽看起来状态十分不对，但仍然记得他，并逐渐平静下来。
后来么……
白宸耳侧似乎还有叶重那低低的笑声，她明知故问，问他为何在此地。
此后三日，他心急如焚，却也只能静静守在她身侧，束手无策。
好在她苏醒过来，其他的么，不再重要。
白宸亲亲她的额角，“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叶重道：“都躺了三天，骨头都要躺软了，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扶你。”
白宸伸手，却被叶重阻止。
她好笑道：“王上前来幽城乃是秘密，你竟要如此光明正大地从我的帐篷中出去？”
白宸看着她的眼睛，拿出一件淡青色的薄衫披上，又将发髻半散下来些，作风流状。
叶重微微睁大眼睛，“你这是？”
白宸垂眸，意态生涩，“叶公从燕国为娘子挑了几位随侍的公子，送到了幽城。”
“咳咳——”
叶重嘴中的茶水瞬间不香了，“我爹是怕我在赵国无人照顾，再说了，那些个男子，我不是都打发回去了么？”
叶远山远在燕国，不愿离开故土，但是也放不下他这唯一的宝贝闺女，又听说如今叶重的地位尊崇，非同寻常，哪里还能与寻常人家结亲？
是以叶老爷子一拍脑袋，效仿起了家中飞黄腾达的大官做派，精心为叶重挑选了几个相貌品性都拔尖儿的儿郎，好在她身边服侍，也不叫人看扁了去。
叶重接到老爹千里送来的家书，得知此事之时，颇有些无奈，也并未放在心上，回信叫那些人都回去，并嘱咐老爹不要再送人来。
本以为这事白宸应当不知，可谁能料到，他不单知道了，还要借这个名义留在她身侧。
怎么说呢，心情复杂，还有些刺激。
叶重看着白宸白瓷一样的肌肤，目光有些晦暗，身体很诚实地攀上了他的手臂，任由他带着自己出了军帐。
一出来便见春溪守在帐外，全神贯注目不斜视，俨然一副站岗的架势。
见叶重好好儿地出来，泪刷一下掉下来。
“娘子！你终于醒啦！”
春溪马上要扑到叶重身上时，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挡，拦住了动作。
“嗝！”
春溪被这一挡回了神，猛然瞥见白宸带着冷意的目光，瞬间止步。
“娘子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春溪心中暗道：这王上偷偷来幽城寻娘子也就算了，可是苦了她连夜站岗放哨，回头可得多从娘子那里掏几件好东西。
叶重颔首，问道：“战后情况如何？”
春溪一听这个，立时喜笑颜开道：“咱们赵国大败姜国，整个幽城，无论军民，都乐翻了天啦，如今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都在庆祝，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呢！”
“嗯。”
叶重也笑了，赵国大获全胜，是应该庆贺。
春溪又接着道：“屈娘子拉着她夫君去城中玩了，李印他们也去了，娘子要不要去耍呀？”
“自然要去。”
叶重本就是打算出来逛逛的，自打来了幽城就一直在打仗，还未好好看过城中风俗。
“那我和娘子一——”
春溪话说到一半忽然卡壳，她讪笑道：“我……我还是和孙大娘一起去吧，娘子和王……公子一起去，玩得开心，哈哈哈哈……”
春溪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直到叶重挽着白宸走远了，她才拍拍胸口，长呼出一口气，呜呜，王上可真吓人，娘子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太大了。
可是王上身上穿得衣服和发式，怎么有点像他们燕国的样式？
不知怎么的，春溪脑海中忽然想起自家老爷给娘子送来的那几位俊秀体贴的儿郎……
呀，不敢想不敢想，春溪觉得不能再这样危险地想下去，她一溜烟跑进军账，赶紧去寻孙大娘了。
*
幽城的确如春溪所说，热闹得很，如今正是仲夏，街巷上的人打赤膊、穿轻纱的居多，不时还能看见几个熟面孔，是卸甲的兵士，也出来轻快轻快。
转了几条街巷，沾了一身的烟火气，终于有一种置身人间的真实感，叶重脸上笑意渐显，拉着白宸的手，在一处甜碗摊子前站定。
“来尝尝冰凉的甜碗嘞，不甜不要钱——”
摊贩将一个甜碗递到叶重跟前，“这位娘子尝尝？”
叶重笑眯眯接过，“不必尝，定是甜的，来一碗~”
“这位公子不要？”
摊贩高兴盛了一碗，顺口问道。
叶重兴致上来，起了坏心，朝白宸眨了眨眼，调笑道：“他么？只是我的侍从，不给他吃的。”
摊贩呆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这位娘子说的是，现如今的娘子都厉害，出门带着侍从的数不胜数，就是，凭啥女娘都要看男人的脸色，这回打了胜仗，还不是多亏了娘子军嘞！”
旁边卖酸汤的瘦男人撇嘴道：“你也是男人，咋还向着女娘说话？”
摊贩“切”了一声，“什么叫向着女娘，咱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照我看女娘们也不比爷们差，人家都能打仗呢，再看看你，不就是你家婆娘最近总是出去，不在家伺候你了，你心里不得劲！人家出去还赚了银钱回来呢，哦，又要人家赚钱，又要人家伺候你，我看你是蚂蚱戴笼口——假充大牲口！”
瘦男人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你这是！”
摊贩：“连什么意思都不懂，就是说你好大的脸面！”
“你！你——”
瘦男人气不过，抄起家伙就要打人，可那摊贩也不是吃素的，身材又魁梧，一下就把他摁住，哈哈大笑道：“你现在又是苍蝇推大墙，忒自不量力了哟！”
瘦男人脸涨得通红，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气得挑了摊子走人，“你——你给我等着瞧！”
“我就在这等着，有本事你就过来啊！”
摊贩声音响亮，中气十足，那瘦男人终究是不再回话，逃也似地跑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这边动静太大，围了一圈人，都看了那瘦男人的笑话，又被这摊贩一句连着一句逗笑。
“来，您的甜碗好嘞！”
叶重接过甜碗尝了一口，沁凉甘甜，十分解暑。
白宸伸出手，为她擦掉嘴角的一点乳酪。
叶重下意识要躲，却被他捉住，黑眸中满是认真，“侍从服侍自家娘子，理所应当，躲什么？”
指尖轻轻拂过，带起皮肤一阵奇异的触感，叶重捉住他手，轻佻笑道：“光这么服侍，娘子我怎么能开心呢？”
言罢，舌尖伸出，在他指尖轻轻一舔，美目流转，极尽挑逗之意。
白宸眸色一深，揽住她腰一带，将人带入怀中，瞬间呼吸相闻，红莲的冷冽香气带着甜碗的甜香扑鼻而来，他在她耳侧轻道：“娘子想要我如何服侍？”
他边说着，边捏住她尾骨处，轻轻揉捏，“这样吗？”
脸颊不争气地染上薄红，叶重轻呼一声，尾骨处有些酸麻，还带着些疲乏消解的酸爽。
“娘子，舒服吗？”
白宸的声音喑哑低沉，在这一刻尤其蛊惑心神。
他手下忽然用力，叶重感觉尾骨处一痛，抬眸怒视他，口中却被塞满甘甜。
“唔——”
是甜碗中的一块西瓜，这西瓜和甜碗都是浸在冷凉的井水中，这一口令她瞬间回神，对上白宸含笑的眼睛。
“侍从学坏了。”
叶重脸上薄红未褪，嗔道：“在哪儿学的这招？”
白宸道：“宫侍为我按摩纾解便是如此，娘子躺了许久，这样按一下是不是好多了？”
叶重不置可否，只回味那一下舒爽，有些难以回答。
白宸无声一笑，却不放过她，“娘子还未回答，舒服吗？”
叶重终是忍无可忍，说不出那等羞耻之语，从甜碗中跳出一块西瓜堵住他嘴——
“剩下的你都解决掉。”
白宸低头一笑，西瓜的甜在口腔中咬碎，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窝。
花灯对岸，屈芸睁大眼睛看着叶重这边，戳了戳景越名坚实的腹部，“夫君，我不是看花眼了罢？叶娘子身边何时多出一位男子！”
景越名目力极好，他看一眼，的确如此，而且叶重与那男子还极为亲密，不过……
看那男子身上的衣衫样式，怎么有些像清风馆中的倌人？
主帅还有这种癖好？
屈芸和景越名对视一眼，景越名忽然从屈芸的眼中看到些许羡慕之意。
他捏住屈芸柔软的脸蛋，微微一扯，“芸儿，你莫想效仿。”
屈芸柔柔一笑，“我哪儿敢呢~”
景越名面上佯带怒色，“在战场上时，你都敢骗我腹中有了孩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屈芸面上一红，“谁叫你那时候不要命一样往前冲，我还不是担心你，像你这样的傻瓜，喜欢我都不会说出来，洞房那夜还是我在上——唔——”
屈芸圆睁着一双美目，一张小嘴已经被景越名大掌捂住。
“看来芸儿很想要为夫主动，待回去，让你看看为夫的本事。”
将人打横抱起，不管屈芸两脚如兔子一般乱蹬，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景越名脸上绽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曾经他以为报完仇后，等待自己的便是自戕，可他从没想到，他心中的光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今后的日日夜夜，不论再发生什么，他们都会一起走过。
——
叶重和白宸二人还不知，他们在别人眼中竟然是清风馆倌人和客户这种关系……
一路上叫卖的人很多，可叶重和白宸二人对口腹之欲并无太多要求，除了那甜碗，竟再没买些什么。
不过只是这样闲情信步，感受着市井之地的烟火气息，已经足够令二人心境平和。
街上叫卖的女娘也不少，甚至比从前更多了些，叶重微微笑着，有时候并不用那些大道理，而是有一个人、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如此，慢慢地，大家都会觉得女娘这样做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三娘的愿望，在慢慢实现。”
白宸自然也能感觉出幽城的变化，他感慨道：“其实不仅是幽城，都城中的女娘们也感受到了不同，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办学堂，招收女娘。”
叶重衷心道：“是么？真是好极了。”
一个人的力量固然不能撼动历史的大树，但是叶重也并未想以一人之力对抗历史，她只是做出一个榜样，告诉那些闺中的女娘们，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男子能做，也是因为她相信，所有的女娘，都曾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她们也许曾在深夜默默叩问上苍，为何生为女子，一生只能为别人而活？
女子并非所有人都生而软弱，而是后天教导成畏缩怯懦，叶重便是要将这枷锁都斩碎，为女子未来铺一条光明的路。
“三娘用心良苦。”
白宸何尝不懂她，牵起素手，二人相视一笑。
兜转至僻静地，在一处寺庙台阶处坐下，月儿已经挂上树梢，凉风习习，从指缝间溜过。
庙中的和尚在战前全部逃走，还未回来，现下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风声拂动茂盛的野草。
二人静谧相依。
不过今日之后，竟有女娘想去清风馆寻这样一位风华清隽，宛似天人的公子，却是怎么也寻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