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当那人在小满的搀扶下第一次能够自己走到小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这段时间里,小满一日里总有大半日会跑到那人床边,絮絮叨叨跟他说话,几乎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从今天天气如何树上开了什么花停了什么鸟一直说到谁家养了几只鸡谁家姑娘生得好看。阿九被小满聒噪得受不了,恨不得把换下来的药布直接塞进他嘴里:“再被你这苍蝇嗡嗡嗡地烦下去,我也不用费劲救他了,救活了也得被你吵死了!”

    小满很不服气地嚷嚷:“”我这不是怕他闷嘛……呀!你看!你看!”他很惊喜地指着床上那男子,“他刚才好像还笑了一下呢!”

    阿九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他包成这样,你哪只眼睛看见他笑了!”

    男子的脸上身上刚刚换过药,阿九清洗上药的手法耐心轻柔,制药敷药的本领却十分简单粗暴,七八种草药混在一起捣烂成糊搅合搅合,跟刷墙一样横七竖八抹上几层,再用纱布裹裹就算完事。阿九配的草药就如他这个人做事的风格一样,干脆利落,只讲疗效不讲体验,去腐生肌的效果确实不错,抹上以后却少说要火烧火燎地疼上两个时辰。然而这些时日以来,床上的人始终清醒地沉默着配合,从未发出过半点□□,只从他抽搐的眉头和握紧的手指上能看出他在极力忍耐,这让阿九看向他的目光里渐渐生出几分钦佩和欣赏来。

    自男子从昏迷中醒来后,阿九便不再喂给他腕血,但每晚入夜后仍会在窗外吹起他那支紫竹箫,每当此时,即便是最聒噪的小满也会安静下来,变回原身,趴在床脚乖乖地听。男子几乎终日是沉默不语,偶尔睁开眼睛,也只是望着屋顶发呆,唯有箫声响起时,他眼里才会慢慢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像是月下的湖面,涟漪里带着清光。

    小满有次悄悄把阿九拉到了门外小小声地问:“九哥,他……他整天都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啊?”

    阿九对他翻了个白眼:“跟你那说废话的本事比起来,人人都像是哑巴。”

    如今这人已经安静地站在了院子中央,微微仰起头来让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他脸上的青肿已经完全消退,耿叔昏花的老眼终于第一次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他的模样,是个年轻的男子,身量很高,骨架亭匀,只是瘦,衣服像是套在了竹竿上,腰身空荡荡的。原本蓬乱肮脏的长发,因为阿九嫌清洗麻烦,索性全部剪掉了。阿九理发是个外行,用小满的话说就是还不如他啃的好。尽管此刻顶着一个半长不短的滑稽发型,双颊也瘦得凹了下去,脸色还有点苍白,仍能看出一张脸上眉宇秀长,鼻挺唇薄,窄而尖的下颌,双眸幽黑沉静,专注看过来时,平和的神色里藏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是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标致面孔,连阿九都忍不住仔细地多看了他几眼。

    耿叔咳嗽了几声,刚要说话,小满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了过来,非常高兴地宣布:“我已经问过他了,他无处可去,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我已经给他起好名字了,叫清河!”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很满意地点点头:“九哥是耿叔你用果子酒拐回来的,所以就叫阿九;我是九哥在小满节气那天捡回来的,所以我叫小满。”他一指那男子:“他是我从清河边上捡回来的,就叫清河!”

    耿叔一肚子的说辞瞬间被噎了回去,气了个倒仰:“你……你这孩子!他可是个大活人,不是猫猫狗狗给你逗着玩的!”他转头看向那男子,即便他此刻粗头布服,步履蹒跚,耿叔仍觉得男子周身似乎隐隐笼罩着清雅光华,使他不自禁地用了一个恭敬的称呼:“这位公子,请问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又为何落难至此呢?”

    男子微微躬身行礼,因为许久不怎么说话,他一时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停顿片刻,才开口,声音仍有些哑:“我……不记得了。”

    耿叔傻眼,阿九忽然在一旁轻轻笑了起来:“这倒真是一句顶一百句。”

    他放下手里正在翻捡的药草,慢慢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男子脸上,神情里带了一点冷峻:“我们只是普通的村民,不想惹事,也惹不起事。阁下要想清楚,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男子平静地迎上阿九的目光:“我明白,我……愿意什么都不记得。”

    阿九的神情微微一动,与他对视了片刻,男子的眼光沉静坦荡,带着一点哀伤的请求意味。小满紧张地蹲在他俩中间左看右看,小声哀求道:“九哥……”

    阿九瞥了小满一眼,唇角忽然微微扬起,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小满……”

    小满连忙跳起:“哎!”

    阿九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你最近的书没有白读……清河这名字,起得还不错。”

    冬去春又来,清河留在绿柳村里也已经快一年了。

    除了小满这个二百五,耿叔和阿九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他没有自己的名字。耿叔毕竟年老谨慎,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多次,然而清河口风始终很紧。耿叔很有些不安,暗地里跟阿九嘀咕,阿九却不甚在意,只淡淡地笑笑:“没关系。小满喜欢,就留着他吧。这个家里,有谁是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呢?”

    耿叔一怔,阿九已经转身走开了。

    清河的身体已经完全养好,虽然身上的大部分伤疤无法去除,幸而也没落下什么严重的残疾。容貌气色也渐渐丰盈起来,越发温文俊秀,一身磨边开线的粗布衣衫,也能被他穿出长身玉立的风姿来。小满对自己高明的捡人眼光十分得意,在耿叔和阿九面前炫耀了好几回。

    好在清河没有小满那种也要捡点什么回家的执念,他们家才算是没有再增加什么奇奇怪怪的成员。

    阿九发现自己最近的日子似乎清闲了许多,清河不像小满那样整日出去疯跑,伤刚好到七八分时就已经开始默默跟在阿九身后帮忙干活了。他话不多,手脚勤快,爱干净,人也聪明。耿叔年轻时擅于木雕,多是做些梳子、笔筒、发簪、妆盒之类的轻巧之物,手艺颇佳,如今年岁大了做不得,阿九跟着他久了,耳濡目染也算学会了五六成,本想教教小满,可小满哪有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刻木头的耐性。而清河只是蹲在边上看阿九做了几回,便学得有模有样,比阿九自己的手艺似乎还要好上几分。

    然而多了一个人的日子也不总是省心的,比如现在——

    阿九脸色铁青,一手拎着藤条,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撸袖子,吼道:“小满!给我滚过来!”

    一团白色的毛球嗖的从屋后窜出,急急向门外奔去,只见空中白影疾闪而过,阿九猛一扬手,疾奔中的毛球仿佛突然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个跟头弹了回来。阿九上前,揪着狐狸尾巴把小满拎在空中,狠狠抡了几圈:“还敢跑?反了你了!”

    小满被他甩得天旋地转,连连哀嚎:“九哥!九哥!我错了我错了!”

    阿九的藤条在空中响亮地抽了一声:“整天地偷懒,不好好修炼,只想投机取巧,靠着弄这些奇花仙草当大补丸吃来提升妖力,早晚吃死你!自己死也就算了,还要拖上清河!蛇盘谷是赤练妖蛇的地盘,你们也敢去偷他的东西,万一被他撞见,你们不要命了吗!”

    小满用两只前爪抱着脑袋,十分心虚地道:“那条赤练长虫恁的小气,谷里的丹霞兰芝有那么多,它偏守得跟眼珠子一样,也不怕吃独食撑死。我又不多要,只小小偷他两根而已。那长虫一向脑子不大好使不会数数,想来它回去以后也发现不了……”眼角瞥见阿九的藤条又高高举起,他吓得嗓门拔高了一截,尖叫道:“清河!清河!救命啊!”

    阿九的藤条正要抽下来,忽然觉得拎着尾巴的手指微微一麻,机灵的小满趁机一下挣脱,脚底抹油,夺路而逃,阿九气得把藤条往地上狠狠一扔,正要去追,身后已经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阿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转身没好气地道:“你也忒老实了,净由着小满欺负你!他让你去引开妖蛇你也听他的!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清河只是温和地笑笑:“不要紧。”

    阿九对着他的棉花性子,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只能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要走,清河却拉住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递到阿九面前,手中是一根通体碧绿的青竹,晶莹温润,仿如玉石,竹身上有丝丝缕缕云气般的白色花纹,竟是天然生成的纹路。阿九的眼睛顿时亮了,惊喜地道:“这是……流云竹?”

    清河点点头:“流云竹用来做箫笛,音质最好。只是生长在隐秘之处,十分难寻。我听小满提起,蛇盘谷中可能有流云竹,便跟他去了。”他微笑起来:“我运气不错,果然寻到了一根极好的。”

    阿九垂下眼睛看着那根流云竹,表情有些复杂,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多谢。”

    清河摇摇头:“是我想要谢你。”他沉默了一瞬,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慢慢地道:“那时候……躺在床上,听着你的箫声……觉得真好……”

    阿九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用力地揉了揉清河的头发,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你头发长齐了以后,看着……看着确实顺眼多了,哈哈哈!”

    清河愣了一下,想起阿九那糟糕的理发手艺,也忍不住笑起来,一拳砸在阿九肩头:“你等着,迟早我要找个机会报仇、把你的头发也剪成鸡窝!”

    夜很深了,清河安静地坐在桌边摆弄着那根流云竹,忽然听见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团雪白的毛球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轻轻跳落在他的桌上。清河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把手边一只温热的大碗推了过去。

    “哇!鸡腿!”狐狸小满满眉开眼笑地扑上去大嚼起来,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道:“清河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啊。”

    清河笑笑:“九哥故意留给你的。”

    狐狸小满咽下一口肉,嘻嘻笑:“我早跟你说过吧,九哥那人嘴硬心软,别看他发火的时候吓人,其实就是个纸老虎,你等着瞧,明天早上我再抱着他大腿撒个娇什么的,他保准就消气啦。”

    清河微笑不语,想起晚饭后阿九板着脸把碗指给他看,让他“把吃剩的丢出去喂野猫”的别扭样子。

    小满风卷残云般转眼把几个鸡腿啃得光溜溜的,满意地拍拍肚皮,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清河聊天消食:“清河你是要给九哥做只新的箫吗?”

    清河点点头,小满高兴起来:“九哥一准儿喜欢。他小气得很,平时求他吹箫,他都不乐意。我让他教我,他又嫌我笨。”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直起身子:“清河,你跟九哥学吹箫吧,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学会了你吹给我听啊。”

    清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小满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依旧兴高采烈地说下去:“说好了,这根做好了先给九哥,下次咱们再去蛇盘谷弄根流云竹回来,给你也做一只箫,以后你每天晚上吹给我听。”

    清河笑笑,轻轻摇头:“太危险了,你不要再去了。”

    小满毫不在意地挥了挥爪子:“没事。甭怕九哥骂你,他自己还不是去暮浮山里采灵草去了好几回!前两年耿叔病重,九哥一个人足足在山里泡了四天,才带回来两棵雪叶一点红,救了耿叔的性命,他自己倒弄得满身是伤,后来的半年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他的神情黯淡下来,叹了口气:“九哥只是不让我去,怕我遇到危险。其实我能吃到的补妖力的灵草,几乎都是他进山带回来的。九哥不是狐族,不懂狐族修炼的法门,他觉得帮不上我什么忙,为了给我提升妖力,只能靠这个法子,让我快快强壮起来,能有力自保。”

    清河低声道:“他对你很好。”

    小满用爪子揉了揉脸:“九哥对每个人都很好的。村里的人都说耿叔好福气,捡他回来真是太赚了,又能干又细心。把耿叔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以前还是个最低等的小小狐妖,不能化成人形,被其它大妖怪追着打,差点就被吃了。好不容易逃脱,奄奄一息地躺在草丛里,被九哥捡到了。”他赌气地撅起了嘴:“九哥说本来只是想捡我回来做个毛围脖,结果捡回来量了量尺寸才发现我太小了,做围脖都不够长,看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想着留下来养肥了再扒皮。”

    清河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无论是谁被说成是当围脖养着……心情确实都不会太爽。

    小满瞪了他一眼,哼道:“为了给你吊命,九哥弄来的灵草你也有份吃的!所以你下次还是得跟我一起去,不能只是让九哥一个儿去冒险,听到没?”

    清河认真地点了点头,小满很满意他的顺从,继续趴在桌子上嘀嘀咕咕,眼睛却困得渐渐眯起来,喃喃道:“清河你也很好,跟九哥一样好,我捡人的本事就是厉害!改天我要再去捡一个……”

    清河轻轻将它抱起,放在床上,帮它盖上被子,没有忍住,在它头上轻轻抓揉了两下,唇角悄悄流露出一丝笑意:油光水滑的狐狸毛,手感果然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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