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

    曲水流觞,赏心乐事良辰。今几千年,风流禊事如新。

    丝竹纷纷,杨花飞鸟衔巾。争似群贤,茂林修竹兰亭。

    梁王别庄百花春日宴上的士子们,在觥筹交错中笑谈云与月。

    更是在笑春波荡漾里的谢郎君,惹了这么多的红粉债,如何还得清。

    绯闻的主角谢安陈不置一词,端坐如山。

    邀他前来的好友顾公子见他实在是拘谨得很,也不免揶揄了句谢郎人逢喜事精神爽,弟妹也跟着风光无限。

    谢安陈知道这厮是在说燕娘最近有目共睹的各项变化。

    他对着手中的似青玉的汝瓷酒杯,思虑片刻后作答: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

    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又想着今日将人带出来的目的,谢安陈对众举樽再次深情阐述:

    “诸位贤兄,不才已定主意终生为天子门生,做不出那等摧眉折腰侍权贵之事,还望诸位口下留德绕过小弟,且谢某当日在泰山大人面前立下誓言,此生唯有燕娘一人为妻,绝不纳妾!君子重诺,当一诺千金,绝不违背此誓!还请诸君今日做个见证,他日若谢某背信弃义,步小人行径,还请唾之。”

    言罢,饮酒一樽。

    一品浮玉春琼浆入喉,他眸底好似多了层氤氲水雾。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众人也不好拿着这桩脂粉事儿不放,毕竟也事关各家贵女的声名,本还想做做说客拉红线做媒的几个,都心照不宣地合上了嘴。

    一时间有些冷场,只听到身后传来了鼓掌声。

    “好!好一个夜光之珠盈握之璧!”

    来者穿着富贵非常,身后随从众多。

    梁王世子立即起身,打头上去行礼:“拜见福王叔、拜见太孙殿下。”

    众人一听如此名号,立即更加恭敬了几分,躬身行礼参拜。

    福王而立之年,是当今长子,周身贵气不凡,扬手喊道都免礼。

    随即又将视线盯到了谢安陈这边,观量了一番笑道:

    “你就是本科省元谢元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后生有为啊!”

    观其仪表俊伟举止端庄,郎朗如日月之入怀,连福王身侧五六岁的小太孙也笑了句:“父王,他最好看。”

    被点名的谢安陈再次行礼,面露谦色:

    “福王与太孙殿下谬赞,小生徒有其表,甚是惶恐。”

    福王大手一挥:“不必拘着,入席吧。”

    众人纷纷侧让,恭请入座。

    福王与梁王世子并列首座,太孙单座一席侍从立后。

    随后其他人等依次落席,高歌宴舞继续。

    此番又来了个贵客中的贵客,各家才俊都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意图在太孙面前博个好印象。

    论天下储君,太子是,太孙也是,都是未来主子,可不得好好表现。

    都恨不得那水中的羽觞,最好每次都停留在自己身前,可好趁机表作。

    只谢安陈一人十分镇定,全程也就饮了一杯,应景地随便作了一诗。

    顾学子问他为何故意藏拙,今天也就只才平时的三分。

    谢安陈推说是诗性不佳。

    顾衡想着许是弟妹在内院被人欺负了去,这郎君在担忧。

    就伸手拍了拍贤弟的肩膀,说了句“妇人的地位都靠爷们去挣,功名如浩瀚云海,只得往后好好干出一番功绩来”,其余没有多说。

    意在提点寒门出身的谢郎,此时万不可自命清高。

    这样的好时机,该表现的时候千万别藏着掖着。

    酒凸觥心泛滟光,谢元朗却兴致不高,只觉一切都索然无味。

    全在攀权富贵阿谀奉承,全是虚与委蛇互捧臭脚,如蚁附膻还不如这水里游曳的鱼儿可爱。

    倒也真不是谢郎清高。

    是福王这吟诗作赋的水平如下:

    樱桃一篮子,半赤与半黄。

    一半与太孙,一半与贤侄。

    ······他夸不出来。

    不过,这也真不能怪福王如此通俗易懂。

    当今天家是由弟及兄继位,荣登大宝,立誓未来也将还位于兄,奉先皇的嫡子为储君,而临终托孤的先皇也很是感激,就又有立了福王嫡子为小太孙。

    如此一来,福王作为今上长子,一个本该是储君的皇子最后做了王爷,所以本就是废着养的。

    否则若是太过优秀,让另一位太子如何自处?

    故而福王倒也想得开,安安逸逸地做个闲散富贵人。

    等着他太子堂弟将来还位他家太孙,说不定还能做个太上皇。

    此番也仅是带亲儿子出来散个心,顺道提前看看今朝的新科进士们,也知道被这群高才名俊吹捧着,不过都是看在他儿子是太孙的面子上。

    福王还和善亲慈地让太孙好好学,或许这里面其中某位大人就是他未来的老师。

    太孙闻言以茶代酒,敬贺诸学子来日金榜题名。

    众人又是好一番谢恩,并祝殿下春安,共饮一杯。

    这么对比着看下来,最惹眼的还是清冷的谢郎,大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福王和太孙又少不了打心底地将人多看了两眼。

    日渐西斜,天色渐晚。

    凉风起,福王妃叫人过来给太孙送披风,顺便提示福王少喝些。

    各家的大人们也特别会看眼色纷纷告辞。

    带着女眷与主人家答谢宴请后驾车回城,谢元朗也在其中。

    今日是他邀请了燕娘来赏春,结果返城的两人心境大相径庭。

    一个兴致盎然,一个怏怏而回。

    出城踏春的人多,且都挑了差不多的时辰打道回府,城门口一时间有些拥堵。

    燕娘听到了外面的推搡与咒骂,撩帘而望,是守门的侍卫在轰赶没钱缴过路费的一对爷孙,骂得很难听。

    那老爷子一袭长衫,也算体面,连连告饶说是包袱盘缠在驿站被贼人盗窃,就只够一人进城的,等进城寻到了亲戚,回头给官爷把银子补上,还求行个方便。

    那守门的见这么堵,忙着将人清走了好给贵人们让路,叫骂到说什么没钱还想进城,乡下来的叫花子不配。举着杀威棒作势要打人,爷孙两人被吓得只好往边上躲。

    燕娘伸手对那个小姑娘招了招手,让她上车一起入城。

    这也在沾了谢安陈的光,他的举人身份可免徭免税免通关费。

    爷孙俩道了谢,分开进了城,又在城内汇合再次道谢。

    燕娘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去投奔亲戚,举手之劳而已。

    回到府上,小碗儿进厨房张罗夕食。

    谢府的夕食就在小碗儿歌颂今日夫人一打五的英勇事迹中渡过。

    静言听得目瞪口呆。

    燕娘饭后抱着百宝箱,盘点她今日收到的东西。

    金钗银簪五六枚,手镯三四个,玉佩一双香囊无数。

    赴个宴像是去进货的,除了她来者不拒,也没谁了。

    春日宴上的贵女们因为一个男人大打出手,还捅到了梁王妃那边。

    最后处理结果让其相互道歉了事,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又令众奴仆缄口,若是那个敢多口舌,就拔了舌头喂狗去。

    但闹这么大,着实不像话。

    各家夫人自觉颜面全无,回家后都好一番训诫,该罚的罚该关的关。

    临走前,梁世子妃还拉着燕娘十分歉意地说,让她见笑了。

    燕娘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她们是有心想要撮合郡主与谢安陈的,但还在观望。

    观望什么呢?

    观望谢元朗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以及是榜上何名,值不值当。

    于是乎燕娘表态,她是真心愿意和离,还道揭榜后就回乡种田。

    梁王府也趁机送了一份精致的伴手礼给她,当然是照单全收啦。

    饭后,谢安陈在房中施施然地赔罪道:“夫人今日受委屈了。”

    今日他被劝酒,饮了不少,强撑着骑马回了城,勉强用了些饭,眼下有些酒气上头。

    见人醉眼朦胧的样子,燕娘笑着给他看了看手里的金银珠宝:

    “委屈?这个秦小姐送的,这个郡主所赠,还有这些,都是你的仰慕者,在对我投其所好。”

    她笑得贼拉开心。

    “噢,对了,这张和离书已经竞价到八万八。我猜想金榜之后,还有更高的价码。”

    燕娘把和离书在一旁摊开,认真地收敛首饰盒。

    见她还是一门心思要和离,谢安陈头疼不已,以前这个时候醒酒汤已经端上来了。

    他强打了精神,红着眼问:

    “夫人,当真就一点不顾念旧情?非要这般?”

    “旧情?你我之间有几分旧情?”

    燕娘也是当真的把无情贯彻到底,把盒子砰地一盖:

    “今日若非我见机行事,早就被你的这群红粉知己给摁河里洗冷水澡了!而你会为我出头吗?不会!你只会怪我不小心,只会嫌我上不得台面,让你在同科面前丢脸!也实话告诉你,此宴后我更加打定了主意要回乡,这和离书你不签也得签!”

    一通嘶吼,燕娘发泄了两世的积怨,倒把谢安陈镇住在一旁。

    两人一直和和睦睦的假象被戳破,冷了几息,他打心底嗤笑了一声,是了,这才是她的本性。

    聪明警锐,遇强则强胡搅蛮缠,绝不吃亏。

    也是这些原因,让他选了她支撑谢家门楣,因那时他需要一个强势的女子作为后盾。

    只当她是在吃无边的飞醋,按往常一样自认为摸清了她的性子那般,在其强硬时自己服个软就能哄好。

    于是,被训斥的谢安陈,遂伸手去拉燕娘的腕子。

    转移了话题掺假了几分撒娇意味:“夫人,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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