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宋梨稀里糊涂的留了下来。

    回想起这半个月的日子，宋梨抱着妞妞叹了口气，大家都对她和猫格外友善，可是她初来乍到，寄人篱下的，哪里能安心呢。

    等妞妞吃完它的特供肉丸，宋梨拿着猫碗走出小佛堂，向厨房走去。

    经过书房时，看见容娘正倚在窗前发呆，左手虚攥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歪着头半垂着眼，神情落寞。

    这半个月偶然碰到容娘独处时常有这个神情，宋梨看得心里难受，上前指着窗边的白玉兰树作赏花状：“这花开得可真好啊！”

    容娘身姿未动，只敛去忧思，顺着话抬眼看向花枝，笑了笑：“也是你今年赶到了好时候，再晚几天花就要落了。”又促狭问宋梨，“今天可还要散步消食？”

    宋梨才来那几天一直睡在书房里，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乱走，只敢在书房外的院子里转悠。还是容娘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常借口散步消食带着她在园子里走一走。

    “不用了……”宋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本想给她岔开烦闷，却总让主人家替自己担忧。

    宋梨再接再厉：“春色正好，要是你愿意出去踏青，我倒是想跟着你去看看，也散散心。”

    容娘婉拒：“倒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这阵子我不方便出去……正好明天是浴佛节，寺前有庙会，让林妈带着你和阿婵去逛逛可好？”

    宋梨见她不愿，也不再坚持，反缠着她打听庙会情况，为明天第一次古代外出逛街做好准备。

    次日一大早，林妈就催促宋梨和阿蝉梳洗，给小佛堂供过乌米饭后，就急匆匆带着她们出门了，说是要赶早去寒山寺吃斋饭。

    一路上宋梨看到有不少百姓携家带口都向着那个方向走，宋梨本以为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大都被拘在家中，所以今日为了方便出门还特地换了男装，可大致一看却并非如此，人群中也有许多年轻姑娘跟在家人身侧，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众人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寒山寺外。

    此时寺外空地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来拜佛的信徒，还有很多小贩在摆摊。有卖麻胡饼、欢喜团等甜食点心的，有卖鲜花果品香烛等礼佛用品的，还有卖蔬菜、竹篮等农产品的，甚至还看到了卖面具和不倒翁玩具的，不远处似乎还有人群围着杂耍班子，好一番热闹景象。

    人多鱼龙混杂，宋梨和林妈将阿婵夹在中间，林妈吓唬阿婵：“可千万牵好了，叫拍花子捉走了可没处找去！”

    见宋梨一副事不关己的傻样，又点点她，“还有你，虽是做了男子装扮，保不齐有那眼睛毒的坏胚子认出来，跟紧了别乱跑！”

    宋梨和阿婵连连点头。

    听从林妈的安排，三人跟着拥挤的人群排队上过香，吃过斋饭，就去观看浴佛仪式，顺便讨要浴佛水，据说是用五色香药和糖水煎成，喝了能祈福消灾，保佑平安。

    浴佛仪式的地点布置在大殿后方的大树下，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木牌香包，树下搭有半人高的高台，直径约有两米，高台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鎏金铜制香汤盆，盆里有两把小勺，香汤盆四周围着各色鲜花香烛。

    宋梨见香汤盆里空荡荡的，小声嘀咕：“浴佛的佛像呢？”

    阿婵双手合十，小脸肃穆，表情虔诚，瞟她一眼，“要先观迎佛礼。”示意宋梨不要说话。

    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传来，围观人群都静了下来。

    宋梨望去，只见两个僧人当先并排而行，敲引罄在前面带路。后面五步远跟着一位身披黄色袈裟的大师，大师左边随侍一僧，手托莲花香盘，右边也有一位，托了一盘佛经。大师身后还有四人排成一列，双手合十，神情肃穆。

    他们口唱佛号“南无本师释伽牟尼佛”，前往大殿迎请佛像。

    到达大殿后，众僧又同唱赞：“稽首皈依大觉尊无上能仁观见众生受苦辛……不堕沉沦。”

    随后，大师拈香，顶礼三拜后，请出佛像回到树下的高台之前。

    这一路上钟鼓齐鸣，众僧齐唱佛号，直到把佛像放在香汤盆后才停止。

    最后大师带领众僧先行拈香礼佛，依次小勺舀香汤三勺灌沐佛像，然后才轮到围观百姓照着模样浴佛，讨浴佛汤。

    宋梨被这肃穆的场面镇住了，全程屏气凝神不敢说话，直到开始绕圈子浴佛，人群才吵闹起来。

    虽然宋梨觉得喝这浴佛汤求佛祖庇佑是心理作用，说不定人多沾了灰尘喝了还要拉肚子，可想到拟草园中闷闷不乐的容娘，鬼使神差的，她问林妈：“要不要给容娘带一碗回去？”

    林妈拍拍她的臂膀，苦笑道：“我的傻姑娘，难为你费这份心。不过现下她许是不想瞧见这些个……”

    不等宋梨鼓起勇气追问，喝完汤的阿婵等不及要去看杂耍，宋梨暂且按下心中疑问，和林妈一起带着阿婵去寺外逛庙会。

    这时寺外人越发多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宋梨一手紧紧拉着阿婵，一边分神留意怀里的绣花钱袋，那还是林妈出发前塞给她的，为着她买东西方便，这样妥帖的心思，必定是容娘的安排。

    林妈在前开道，宋梨和阿婵一人举着一个炸糖糕小鸡崽一样紧随其后，先去寻阿婵想看的杂耍摊。

    阿婵显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人挤人的也顾不上别扭了，拉着宋梨挤进了一个人最多的摊子。

    这是个耍花坛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短打，将一个看起来精美易碎的瓷花坛轮番用头顶、手抛、脚踢、臂滚等动作抛来抛去，翻滚旋转，还时不时调皮地佯装失手，惹得周围人惊呼连连，又在最后一刻险险接住，看的大家眼花缭乱，连声喝彩。

    旁边又有一个斗鸡摊子，一群男人围着两只斗志昂扬的炸毛公鸡面红耳赤喊声震天，阿婵摇摇头不感兴趣，又拉宋梨去找驯兽的摊子。

    最后只找到一个驯黄雀的，这个摊子面前围观的妇人小孩最多。

    那小雀通体鲜黄夹杂着浅黑色的斑纹，乌豆一样的小圆眼睛，玲珑可爱。

    它被关在鸟笼子里，笼子里还有一副半指长的小骨牌，摊主拿着一面小锣，敲一声，小雀儿拿嘴把门锁机关打开了，跳出门来，喜的围观的小孩儿们手舞足蹈。

    阿婵拉拉宋梨的衣袖，宋梨弯下腰，她神神秘秘的贴近宋梨的耳朵炫耀道：“这个婉儿姐姐带我看过了，我跟你说，它还会认牌呢！”

    宋梨心想，这婉儿姐姐是谁？又听摊主对着小雀喊：“六六”，那小雀儿机灵的歪了歪头，从骨牌中衔出一张天牌放到它主人手中，驯雀人又喊：“幺幺”，这次它毫不迟疑地又从骨牌中叼了一张地牌出来，引来一片叫好。

    围观人群中有好几个不相信的，上前让摊主报出临时想好的骨牌指令，小黄雀都一一衔出，从未出错，真是伶俐至极。

    最后摊主又敲一声锣，小雀儿又自己把笼门关上了，还按原样上了机关锁，这下大家打赏的心服口服，还有的小孩儿没看够，在大人怀中闹着还要再看。

    宋梨和阿婵也看得津津有味，等回过神来却发现林妈不见了。

    “林妈有和你说她去哪里了吗？”宋梨怀着一丝希望问阿婵，也许是林妈走时打招呼她没听见。

    阿婵摇摇头，宋梨这下没法安心看杂耍了，她忙带着阿婵四处寻找起来，杂耍周边的小摊子都没看见，人挤着人，她俩个子又都不算高，宋梨和阿婵商量，“我们上大殿前台阶上去看，那里站的高，看得远。”

    阿婵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小大人似得反过来安慰她：“阿梨姐姐别担心，我找得到回家的路。”

    宋梨勉强一笑，这里她太陌生了，这个时代治安也让人忧心。

    她尽量护着阿婵往大殿方向走去，却见前方人群传来一阵喧闹，正欲绕开，忽然听到林妈的气愤的声音从那群人中传来：“你胡说八道！”

    “在那里！”宋梨连忙带着阿婵赶过去。

    只见那群人围成一个圈，有老有少，几乎都是女子。当中有两名女子正在与林妈对峙，一个二十多岁身穿月白色褙子，杏色百褶襦裙，长圆脸，举止和静温婉，嘴唇左上方却长了一颗略大的黑痣。

    另一个年纪尚幼，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丫髻，两边用红色珠串系着，粉面桃腮，面相讨喜，口气却冲：“我胡说？观音诞那天菩萨绣衣用的是谁家的？你们还当拟草园是裴大家在世的时候呢？”

    宋梨一看这样子像是遇到拟草园的对家了，但是没弄清情况也不知道怎么相帮，只好拉着阿婵站到林妈身后撑场子。

    月桃瞪了她一眼，林妈这时却不知为何哑火了，好在己方也有一员小将登场。

    阿婵挣开宋梨的手上前大声道：“也就便宜你们一次罢了！观音会哪次不是穿我们容姐姐做的绣衣，六月份你们等着瞧！”

    齐慧心微勾唇角，像是看着小兽掉进了陷阱而不自知，她拦住急不可耐地就要反驳的月桃，先向林妈歉意道：“林婶别和小孩子计较，月桃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的。”又躬身向围观的人群行了一礼，“今天既是相逢在此，也就省了四处通知各位的功夫。敢叫各位绣娘知道，织造局昨日已下发文书，今后苏州城内，凡遇迎神赛会，只要是神佛绣衣，乃至幡幢、佛像、经文、经袱、经帙等绣品皆由我们留香园一力承办！”

    此话一出，人群里轰然一声，围观的绣娘都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满脸不解，“往日都是拟草园，怎么突然变了？”

    有人眉飞色舞的交换着小道消息，“你怕是不知道，我听我姨母家的表姐的二嫂子说，观音诞那天出了大事……”

    “哎你不知道吗？听说裴绣师生了一场大病，拟草园好多绣工都忙着找下家呢……”

    更多绣娘在关心生计，纷纷追问：“齐绣工，那以后的绣活是不是到留香园去领，工钱怎么算？”

    处在风暴中心的三人却无一人说话。

    宋梨一脸呆滞，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打懵了，她似乎隐约摸到容娘近期一直心情不佳的真相了。

    阿婵焦急地看向林妈，林妈表情却很奇怪，像是震惊又像是早有所料，半晌拉着两人一声不吭地准备离开。

    可那月桃再次发难：“织造府慧眼识珠，观音诞上选用我们留香园的绣品，这给神佛做绣衣可不仅仅是看绣工，还要看人品，若是心术不正举止放荡，岂不是给菩萨添了污秽！”

    她这阴阳怪气地明显意有所指，宋梨正准备反驳，身后却冲出一个红色的身影厉声喝到：“放你娘的屁！你在这里满口喷粪诬赖谁呢？”不仅动口还动手，把那月桃搡得连连后退。

    宋梨看向这突然拔刀相助的女侠，她身量高挑，足足高出宋梨一个头，四肢纤细却不瘦弱，外面罩着一袭暗红色带银丝缠枝竹叶纹的圆领丝质绣袍，里头穿着月白色的内衬，头发全部挽起在头顶结了圆髻，只插一根乌木簪，既无耳饰也未施粉点唇，秀丽又英气。

    此刻她长眉紧皱，一双凤眼瞪着月桃，眼尾上挑却看不出丝毫媚气，反显得凌厉威严。

    齐慧心看月桃不敌，忙上前阻拦，口中劝道：“洛妹妹这是做什么？月桃性子憨直，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们给你赔罪就是了，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月桃似乎有点怕这姓洛的女侠，躲在齐慧心身后探出头来，既不敢直视她，也不敢还手，只嘴还是硬的：“观音诞菩萨绣衣换成我们留香园的难道不是事实？没有猫腻为什么换？你现下又不是拟草园的人，你出的哪门子头？”

    洛婉被戳中痛处，略有迟疑，月桃乘胜追击：“就怕是你出头别人也不领情呢！”

    洛婉气得揪住她的衣领，“那也不与你相干！今日你胡言乱语污人名声就该吃教训！”

    齐慧心见状不对忙拉开她们，林妈也上前一个劲儿劝道：“算了，婉儿，如今你师姐病才好，让她知道与人争斗又添一桩烦心事。”

    周围众绣工也忙七手八脚地隔开两人。

    洛婉听了林妈的话强按下那股怒气，喃喃苦笑：“她如今还在乎我做什么吗？”

    无奈只好顺着林妈她们的力道一同往外走，背后那月桃还在不依不饶：“可笑！蛇鼠一窝还要互证清白，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洛婉气愤回头。

    眼看又要闹起来，人群中挤进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厮，他对着两边各施一礼，清咳一声装腔作势道：“我家钟少爷让我来好心提醒各位姐姐，今日寒山寺有大人私访，万不可因小失大惹恼了这位，徒添官司。”

    齐慧心听了立马上前施礼：“多谢钟少爷提醒，月桃年轻气盛，心直口快，我这就把她带回去。我家少爷前日得了今年下来的新茶还念着钟少爷呢，改日再登门道谢！”

    钟安含笑回礼：“客气客气，我一定把话带给少爷。”

    待齐绣工和月桃走远，钟安又换了一副更亲近的笑脸，对林妈恭敬道：“林婶子今天受苦了。我们少爷问裴绣师安好，病可好些了，那味人参用的可好，如果不够尽可来取！”

    洛婉冷哼一声把脸撇过去了，林妈却满脸含笑：“容娘病已好多了，多谢钟少爷今天帮忙解围。药材家里已够用了，请钟少爷不必费心。”

    那钟安又献殷勤：“回去可有车马，正午日头毒，我这就让钟全送你们回去？”

    不等林妈答话，洛婉扯着林妈就走，头也不回道：“不必劳驾，我们自有准备。”

    林妈匆忙之间被拉走只好对钟安点头示意，宋梨也对着他拱拱手后赶紧拉着阿婵追上去。

    眼见那身影渐远，钟安才直起身，面含讥笑：“呸！不识好歹！”

    “那姓钟的图谋不轨，你们都离他远点，尤其是师姐。”马车刚坐稳，洛婉就对着林妈叮嘱。

    林妈无奈道：“我看那钟少爷挺好……倒是你们两姐妹不知为何都看他不惯。”

    洛婉暗笑，转而关注起宋梨，询问道：“这位应该就是和猫儿妙妙一起过来的那个宋姑娘吧？”

    宋梨标准微笑脸：“它的名字叫妞妞。”

    洛婉无所谓的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对宋梨兴趣不大，又搂着阿婵问：“今日庙会都玩了什么呀？”

    阿婵对她很是亲近，一上车就赖在她怀中，把今天的见闻一一细数：“我今天先跟阿梨姐姐和林妈去上了香，吃了斋饭，然后……”

    洛婉又拿出给阿婵买的不倒翁和桃木小舟陪她玩，乐得阿婵合不拢嘴。

    转眼到了绣线巷巷口，宋梨等三人下了车，临别时林妈拉着洛婉的手踌躇：“等过阵子容娘病好些了，我再劝劝她。”

    洛婉把一大包东西塞给林妈，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林妈，师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表面看着和软，内里却最固执。你也别为我说情白惹她生气，一切都等病养好了再说。”

    林妈忍不住又念叨：“要我说也是你太出格了些，但凡你服个软……”

    洛婉摆手不耐地打断林妈：“别说了，事已至此，现在就算我道歉拟草园也回不到从前了。我还是那句话，墨守成规能有什么出路，总有一天她能看到我名扬天下，到那时她才知道我此番也是正道！”

    说罢潇洒一挥手，跳上马车走了。

    林妈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她们向拟草园走去，刚到门口，见门前停了一顶小轿，似乎有客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