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这夜月上中天,容娘仍是辗转难眠,想起白天素心女冠带来的消息,织造局已将神佛绣衣一事任命给留香园,尽管自观音诞后她就已经想到此种结果,事到临头却还是无法释怀。

    拟草园是师娘的心血,师娘在刺绣上的造诣一骑绝尘,十多年来本地神佛刺绣供奉一事更是从未流入他人之手,如今名声却毁在自己和婉儿手里。

    不禁心内发苦,既恼婉儿太过急功近利,弃拟草园名声于不顾,又怨怪自己,这三年来执着于守孝,对园外不闻不问,对身边人也缺乏关切,如今自食恶果,造成此等祸事。

    想到此处,不觉一口气堵在心间,容娘默默长叹一声,索性披衣而起,点了灯在窗前立了一会儿仍觉憋闷,遂推开房门去院中吹吹风。

    残月如钩,夜凉如水,院中一株玉兰树影零落,唯有藏在草间的促织和远处的夜莺偶尔唱和几声,容娘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呆呆出神。

    突然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出神,她回头一瞧,宋梨外衣都没批,着急忙慌的冲出门来,一见她好好的坐在树下,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我去披件衣裳。”

    说着随手把跟出来的妞妞一把塞到她怀里,又摩挲着双臂跳进门里去了。

    容娘被怀里突如其来的温热毛团一激,顿时也觉得自己双手冷得如冰一般,怕冻着妞妞,没敢立即摸它。

    妞妞倒是毫不嫌弃,在她怀里踩来踩去地转了两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了。

    容娘心里发软,被它这毫无防备的依赖姿态,还有毛绒绒暖烘烘又紧紧挨着她的小身体熨贴的心里一股闷气都散了。

    这时宋梨抱着披风出来,示意容娘不必起身,一边歉意道:“我开了你的衣柜,只找到两件稍厚的披风,我就自作主张穿了一件,外面太冷了。”一边把另一件披到她身上。

    容娘顿觉身上一暖,不好意思道:“让你费心了。是我照顾不周,这段时间忘了给你准备厚衣裳。”

    宋梨忙宽她的心:“这怎么能怪你,马上就入夏了,平时也用不上厚衣裳,你给我的那几套够用了。”

    说完一时词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展话题。

    找衣服的时候宋梨就在想,容娘八成是为了今天在庙会上听到的消息难过,根据宋梨的猜测,今天来访的女冠应该就是来通知她拟草园的刺绣供奉都被留香园抢走了这件事的。

    中午那个女冠走之后,容娘就一直强颜欢笑,林妈试图开解也被她搪塞过去了。

    她一定难过极了,宋梨心想,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坐着,我也不能戳穿她让她尴尬,得赶快找个话题。

    宋梨脑内高速运转,抬头看到天上一轮弯月,脱口而出:“今夜月色真不错,你真是好雅兴!”

    一阵尴尬的沉默,容娘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她知道宋梨肯定看出来了,她不是什么赏月,而是忧愁难眠。

    正要礼貌附和一下,宋梨越挫越勇,又画蛇添足:“今天初八,这是个上弦月,还挺亮的。”

    这话容娘能接得上,她赶忙说:“‘昨夜广寒分破镜,半奁飞上九重天。’说得就是此时这样了。”

    宋梨理工女毛病发作:”月亮上没有广寒宫,我老家有人上去看过。”

    这话不知怎么点了容娘的笑穴,她先是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抱着妞妞笑得直不起腰:“你胡说……哈哈哈……月亮上……哈哈……那么远,你老家……哈哈哈……怎么上得去……哈哈哈”

    宋梨本来是要正经反驳的,却被她这少见的大笑也带得笑了起来,“是真的……哈哈哈……我没有说谎……哈哈哈……”

    正经事越发被她自己笑的像是胡编乱造的了。

    容娘抹着眼角笑出的泪,好一阵才止住笑,只当她是逗自己,很给面子的问道:“那你说说,你老家的人又是怎么上去的?”

    这问题可是现代人的专长了,宋梨端正姿态做科普:“你听说过我们生活的宇宙是圆的吗?”

    容娘下意识回道:“’浑天如鸡子,地如蛋中黄。‘确实有这种说法。”

    宋梨站远一点,“至于怎么上去的,我打个比方,冬天有小孩提着有长把手的火炉转圈,”宋梨抡着胳膊比划几下,“见过吗?”

    容娘忍笑点头。

    宋梨手舞足蹈的开始比划:“按照你们的说法,月亮也是个鸡蛋,只不过它会围着我们这个地球转,地球就是‘浑天’。我老家的人做了一种特殊的船,就像小孩转起来的火炉一样围着地球转,“

    说着,宋梨把胳膊抡起来示意,越抡越快,看起来认真又滑稽,妞妞从容娘披风中探出头瞄了一眼,估计觉得她又在发癫。

    ”然后这个火炉转得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飞出去了,这时另一个小孩就围在这个拿火炉的小孩身边转,就像是那个月亮,这个飞出去的火炉就到这个月亮小孩手里了。”

    宋梨停下来,气喘吁吁道:“明白了吗?”

    “嗯”容娘呆呆点头,本以为不过是儿戏,却见她说的煞有其事,而且道理也通,不禁奇道:”你的老家莫不是仙山福地?竟想到这个法子。想来我们是活在这‘蛋中黄’里的,如今还未听说有大能人去这‘蛋中黄’外面看看的。”又追问道,“那月亮上是什么样的?“

    宋梨答:“月亮上面都是石头山,坑坑洼洼的,没有水,也没有任何活物,人上去要穿着全套特制的衣服头盔,把人整个包住,不然会被憋死。”

    容娘一双杏眼瞪的圆圆的,小猫儿一样,半晌叹道:”可惜那些赏月的好诗词了,竟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瞧!“

    宋梨一想也是,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忽听身后咣当一声响,妞妞吓得从容娘怀里蹿起来就跑,半晌炸着毛溜回来躲在宋梨脚边。

    宋梨两人也吓了一大跳,容娘伸着胳膊挡在她前面,两人小心翼翼看向声音来处,正对上另外两张也惊吓过度的脸,是林妈和阿婵。

    “哎呦我的小姐,我现在心还吓得砰砰直跳!”林妈皱着脸抚着胸口,“我还当是有贼人闯进来了,半夜里大呼小叫的。”

    此时四人已回到容娘房中,容娘倒了一杯温茶双手端给林妈,“林婶压压惊。”同时给宋梨使眼色让她快撤。

    死道友不死贫道,宋梨抱着猫溜了,这感觉就像是上学时去朋友家玩,第二天还要上课却被对方家长抓住半夜聊天不睡觉一样。

    走时看到阿婵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立在一边,而林妈还在念叨:“大半夜的在外面吹风,你的病才好……”

    第二天宋梨再见容娘,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感觉亲近许多。

    转眼又过了半个多月,宋梨最近一直在思考生计问题,自己来这里也快两个月了,一直厚着脸皮的窝在拟草园里,虽然大家都待她很好,可是就这么装傻住下去脸皮也太厚了,起码要交点房租伙食费吧。

    这天看到容娘又在书房拾掇她的绣架,宋梨灵光一闪,别误会,她可不会绣花,她是想起了自己以前玩过的钩针,她会钩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和鲜花,应该能卖点钱。

    宋梨和容娘形容了一下钩针编织的成品,容娘想了想说:“听起来倒和大食商人卖的毯子是一样的道理。”

    宋梨连连点头,“对对对,不过我不会织那么复杂的,只能织些小玩意儿。”

    她又比划了一下钩针的样子,“还需要一个针头弯曲成钩的针,有点像鱼钩,不过钩头小一点,整个针粗一点,最好还要有木手柄,你知道哪里能买到吗?”

    容娘笑道:“哪里还用买,家里就有现成的粗针,我让柳叔照你说的弄一下针头就成。”

    宋梨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忙摆摆手:“我自己来就成。”

    容娘给宋梨找来缝衣服的大针,看她拿着个石头小心地一点点把针头砸成一个小小的钩,又找来些麻线缠成手柄,举着成品开心地说:“大功告成!”

    看她乐得和小孩儿一样,容娘也觉得舒心,又递给她一些绣线:”既是要做去卖,自然要用些好线。这些你拿去用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了。”

    听出她话音里的失落,宋梨接过绣线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她:“庙会那天我都听到了……你们和留香园的事……你以后还做刺绣吗?”

    容娘愣了一下,她轻轻抚了抚架子上未完成的绣面,这是一幅水月观音绣像,原是给六月观音会上准备的,没成想出了那样的事,如今也用不上了。

    自病好之后,她总想接着把它绣完,即使旁人不要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如今宋梨问起往后,她自己也觉前路迷茫,许是有些话只能对着陌生人倾吐,她回道:“不甘不舍,不破不立。”

    “嗯?”宋梨没听懂。

    见宋梨疑惑,只当是梳理自己也一团乱麻的思绪,容娘娓娓道来:“我师娘年轻时凭一幅水月菩萨绣像冠绝江南,此后回到苏州创立了这拟草园。这十年来每遇迎神赛会,神佛刺绣一事全由拟草园承办,如今此事竟旁落于他人之手,此为不舍;更可恨这毁坏名声的把柄竟是自家人递上去的,而我辩无可辩,此为不甘。”

    说到这里,容娘不禁站起身来,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绣谱,那是师傅多年心血。她叹道:”我自小跟着师傅研习刺绣,尽得师傅真传,说句轻狂话,整个江南还无人能于神佛一道胜过我,要我自此放弃,我办不到。可若要破此局,神佛刺绣一道拟草园是不能再走了,必要再出一幅惊才绝艳之作,拟草园才能再有一线生机,此为不破不立。”

    宋梨点点头,她听懂了,拟草园现在因为某个不知名原因名声坏了,如果想要东山再起,必须要有石破天惊的好作品才行,否则将会被业内一直排挤。

    “那你现在有想法了吗?”宋梨接着问道。

    容娘缓缓地摇摇头,眉头微促:“我还没想到新法子……”

    眼看她又要陷入愁绪,宋梨赶忙上前将她按到窗前坐下:“别着急,慢慢想,我和你一起想。”

    本是随口安慰容娘,宋梨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些以前看过的苏绣视频片段,宋梨心想,这个好像挺厉害的,忙向容娘确认:“我老家好像也有刺绣,有一种双面绣,一幅绣品两面都是图案,你们有吗?”

    容娘笑道:“双面绣是自古就有的,我们这里寻常绣娘也会做。”

    “啊?”宋梨失望道,本以为有戏,没想到人家早有了。

    容娘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正欲谢过她的提议,又听宋梨不死心道:“这里双面绣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吗?”

    “自然是一样的。”容娘迟疑道,看到宋梨越来越大的笑容,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难不成你们那里是不一样的?”

    宋梨连连点头:“嗯嗯,虽然我不会做,但是我确实见过。”

    她指着绣面比划道:“我记得见过一幅很美的双面绣,是在透明轻纱上绣了正反两条金鱼,就好像那句诗里说的‘皆若空游无所依’,那两条金鱼形状是不一样的,甚至颜色也不同呢!”

    容娘一下子站起身来:“竟有如此!竟会如此!”

    她忍不住在房中踱起步来,口中喃喃:“绣底听着像是琉璃丝……想来平针是不能够的……”

    一时对着绣面自语,一时翻着绣谱念叨,已是痴了。

    宋梨目瞪口呆,不想一番话勾出她这番情态,吓得忙去叫林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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