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

    四月暮春已过,五月温柔的细雨摇醒了沉睡的仙子,芍药花们舒展着纤弱的腰肢渐次苏醒,有的矜持地抱着花苞,有的已含羞带怯地散开了花衣,丰肌秀骨,仙姿玉色,流云一般泻在窗边墙角,偎在湖石栏边,更有云枫为伞,芭蕉作伴,海棠为邻,一池春水为乐,满园春色,令人迷醉。

    只有猫儿不解风情,一会儿趴在池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游鱼,一会儿又花丛中叼出可怜的不知名昆虫要送人,吓得阿婵连连摆手拒绝。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过去读到这首诗,宋梨常要为芍药打抱不平,今天身在芍药花丛,又忍不住向容娘吐槽:“你说这位刘姓诗人自己喜欢牡丹就好,为何要贬低芍药?芍药美起来简直就是一位娇柔的小仙子好嘛!”

    自上次听宋梨说了现代双面绣的样子,容娘一改颓态,终日痴迷于她那些绣谱针线当中,誓要研习出个中精妙。

    今日上午宋梨好不容易借着园中芍药花开拉她出来松散松散,她也闲不下手,坐在树下拿着个小绷消遣。

    听得宋梨抱怨,容娘将目光从绣活儿上移开,清甜一笑:“你这话儿倒和我师娘说得极像,她生前也极慕芍药,这一园子芍药都是她亲自种的,且师娘说得比你更严厉,她不仅赞这花儿,她还要损那些酸儒,说他们‘既要借花自夸向上献媚,又要损花,好端端的花,都让他们给污了!’”

    宋梨听了这话大有知己之感,乐得直拍爪:“对对对,就是说嘛,花只管美自己的,又不是人,好端端的干嘛给花扣个妖邪的帽子!”

    她走上前俯身细看容娘手上的绣圈,原来是一朵粉瓣黄蕊的石榴花,没话找话:“这个花儿绣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容娘拢了拢耳后的发丝,抿嘴一笑:“眼看端午快到了,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到了那天,人人都要挂香囊,我看你还没有,就给你缝一个这个,就当还了你那兔娃娃的礼可好?”

    宋梨心里一甜,声音不知怎的有点娇:“好哒~”也不赏花了,就挨着容娘身边和她嘀咕端午节当日摆摊事宜。

    这半个月来宋梨都在为端午集会的摆摊做准备,上次在容娘的帮助下搞定了钩针和绣线,她又向林妈央来了一些染色的麻线和棉线,搓成粗股模仿以前的毛线样子。

    那些绣线色彩艳丽成本较高,她多用来织成玫瑰、蜀葵、铃兰这一类的小花骨朵儿,以便簪花使用。至于彩色的麻线,宋梨照着阿婵的不倒翁、小泥人、磨喝乐的尺寸,织了很多适合它们戴的小帽子,到时候让阿婵的小玩具人做模特,戴上五颜六色的帽子,一定能吸引古代爱玩装扮的买家。

    最后她又用棉线织了现代的小玩偶,用布头缝了内袋,照林妈说的五叶枕的方法填得鼓鼓的。

    这个耗费时间太长了,只织了三个,有穿淡紫色背带裤的小兔子,米白色的小羊,还有一个草绿色的长鼻子大象。

    小兔子做好当天,宋梨就把它送给了容娘,容娘一边喜欢得爱不释手,一边还要口不对心地推辞:“这是你赚钱的营生,怎好还没开张就先给我玩了,还是先紧着卖吧!”

    想起她那别扭的模样,宋梨就忍不住直乐。

    容娘拿一把翘头小剪收了线头,抬头看见宋梨傻乐,正要打趣她几句,阿婵耳尖听到她们在说兔子的事,抱着妞妞跑来告状:“阿梨姐姐偏心,我要那只小羊你都不肯给我,小兔子却先送出去了!”

    宋梨忙把阿婵小朋友拉过来哄道:“我冤枉,实在是这次时间太紧做得太少了,如果这个卖不出去就留给你,要是卖出去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容娘也在旁边帮腔:“好阿婵,端午那天帮着你阿梨姐姐一块儿去摆摊,等那些东西都卖完了,你想要什么样的,她都有时间给你做。”

    阿婵全然没发现自己被两人忽悠过去了,不仅没立即讨到小羊,还要陪着摆摊,她捏着妞妞的小毛耳朵开心道:“那说定了!我要一个妞妞这样的!”

    宋梨容娘两人对视忍笑,都被这个好哄骗的傻妮子逗乐了。

    这日晌午过后,容娘和林妈主仆俩在书房商量端午过节家里的准备——自上次半夜赏月之后,宋梨就搬出了书房,住进了花园的客房里,此时正躲在房里抱着妞妞睡午觉。

    容娘正和林妈商量:“今年园里人少,粽子和黄酒鸭蛋那些也不要做多了,自家人够用就行。”

    林妈手上不停,正编着五色线,闻言哼笑一声:“旁的人就算我们敢送她们有脸收吗?园子刚一出事,就一个个忙不迭的攀高枝儿去了,一点儿往日情分都不顾。”

    容娘劝道:“婶子也不必生这个气,都是要养家的人,绣娘哪有长留在接不着活的主家的道理,不过都是为了讨生活罢了。”

    林妈撇撇嘴:“你才病几天哪,我看她们早商量好要跑了。”

    她凑近容娘小声嘀咕:“我总疑心,婉儿的事是不是被谁告诉出去了?”

    容娘皱了皱眉,无奈道:“那日在场的都是行内人,要对付拟草园也是冲着我来,用不着为难她个没名姓的。不过就她那个张狂性子,瞒得住谁?我看她自己也没想瞒着。”

    林妈听了心里有点慌,可这姐妹俩闹到如今这副不相往来的样子,她也不好贸然再为婉儿说话,只好叹道:“她一个姑娘家也太不像话了些……”

    这时阿婵一声不吭地进来了,随手拿起桌上的丝线心不在焉地理了起来,容娘微微瞅她一眼,问道:“阿婵,出什么事了?”

    阿婵不敢说谎,吭吭哧哧半天:“有一个女的上门来了,”对上林妈惊喜的目光,知道闹误会了,又赶紧补充,“不是……不是婉姐姐,是阿秀她娘。”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容娘食指一点阿婵的额头,正色道:“怎么连婶子都不会叫了?园子里怎样是我们大人的事,不与你这小孩相干。今后不可失礼,快请进来到前厅稍候。”

    阿婵吐吐舌头,不敢顶嘴,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出去请李婶子和阿秀进来。

    容娘和林妈收拾好后来到前厅,李四娘和阿秀已进来了,屁股挨着椅子沿坐着,见她俩一前一后地过来了,李四娘就要拉着阿秀站起来迎接,被容娘上前一步按着坐下了,容娘笑道:“今日是我们失礼了,大太阳底下让客人等着。”

    李四娘尴尬一笑:“裴绣师快别说这样的话,如今我虽不是拟草园的人了,但你的恩情我是一刻都不能忘的。”

    说着又把拿来的糕点,黄酒,咸鸭蛋等节气礼品往林妈手里让,“这鸭蛋是我今年做的,我记得阿婵阿秀都可喜欢这个。”

    林妈看容娘一眼,含笑接过来,热络道:“是啊,阿婵前几日还和我说呢,想吃李婶子做的咸鸭蛋,这是赶巧了,待会儿别忙着走,我今年酿的黄酒味道还过得去,回去的时候带两坛!”

    李四娘略略放下心,三人又你来我往的寒暄起来。

    阿婵悄悄翻了个白眼,给阿秀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孩偷偷溜出去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宋梨抱着妞妞睡得正香。忽然窗子外面探出两个小脑袋,妞妞感知到动静掀起眼皮瞅了一眼,是那个小屁孩儿,还带了另外一个人类幼崽,没理她,闭着眼睛接着睡了。

    阿婵觉得有点没面子,连声“嘬嘬嘬”想把妞妞唤过来,妞妞当没听到,只偶尔晃一下尾巴回应。倒是宋梨被这声音“嘬”醒了,一抬头看见阿婵拉着个小女孩站在窗外。

    宋梨伸了伸懒腰,招呼阿婵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啊?”

    阿婵笑嘻嘻地拉着阿秀推门进来,回道:“这是阿秀,是李婶子家的。”又给阿秀介绍:“这是阿梨姐姐。”

    小姑娘怯怯地跟着叫了声:“阿梨姐姐。”

    她的年纪比阿婵还小,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扎着两个小啾啾,见到宋梨这个生人很是拘谨,低着头半个身子都躲在阿婵身后,只一双眼睛时不时向妞妞瞅过去。

    见她拘束,阿梨也不想为难她,拍了拍两个小的肩膀,示意她们自己去和妞妞玩,问阿婵:“你容姐姐呢?”

    阿婵答道:“容姐姐在前厅会客。”

    会客?这么长时间,拟草园还没来过客人呢!宋梨心想。

    见宋梨满脸疑惑,阿婵看阿秀正在逗妞妞,走过来和宋梨咬耳朵:“阿秀她娘,以前是我家绣工,容姐姐生病她们就跑了……”

    宋梨无声点头,看阿秀正悄悄看这边,就从桌子上取下来最近做的一个逗猫棒,递给她俩:“用这个,妞妞最近喜欢玩这个。”

    这是用林妈爱宠花大姐——一只尾羽华丽的公鸡,非自愿贡献的尾巴毛做的玩具,妞妞最近的新宠。用不着阿婵她们费劲挑逗,妞妞就兴奋的上蹿下跳,两人一猫你追我赶地往花园里去了。

    宋梨一边收拾睡乱的床铺和头发,一边暗自思索,昔日背叛的人上门来了,容娘她们估计要讨论些要事,自己还是在房里继续织点花朵吧。

    那边厢三人已切入正题,李四娘小声道:“……我们几个本要去留香园,毕竟佛绣的活计熟络……谁知她们故意压价,工钱给的极低,气不过一打听,才发现只有这园子里出去的才给的那样低……多亏了钟少爷出面,如今我们几个都在钟家秀坊,工钱也都不错。”

    林妈看了一眼容娘,略有些得意:“钟少爷人确实厚道,上次庙会还多亏他解围呢,更不提……”

    “林妈”容娘出声打断了她,林妈讪讪住了嘴。

    李四娘瞧见容娘这态度一如往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说到这儿,有个事儿不知道二位晓不晓得……外面如今都在传,拟草园要和钟家结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宋梨刚织完第三朵花,阿婵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阿梨姐姐,你快去看看,林妈和容姐姐吵起来了。”

    “啊?”宋梨难以想象容娘那么温柔的人竟会吵架,一头雾水地被她拉走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两人刚靠近容娘的小院,就听到书房传来争吵声,宋梨拉住就要冲进去的阿婵,猫在月亮门边的芭蕉树下准备观察一下情况,妞妞还以为她们在玩什么新鲜游戏,也跟着蹲在那里探头探脑。

    那边两人,林妈恨铁不成钢:“我的小姐,钟少爷那样的人品还有什么可挑的?家世样貌都是顶好的,再拖下去再难有这样好的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打理绣坊多艰难,就该找个人来搭把手!”

    容娘深吸了口气:“若我说,我从未想过要挑呢?婶子也是跟着我师娘一道过来的人,不明白她给我入籍女冠的用意?”

    林妈转到她面前,持续输出:“要我说,你师娘就是太倔,给了你退路也让你左了性儿,她自己遇人不淑未必你就……”

    “林妈!”容娘肃声打断:“你是眼睁睁看过她受的苦的,怎能这样说?”

    林妈闷头不语,容娘接着说道:“就算只看眼下,那钟家就一定是好心?绣工为何都入了他家绣坊?我向来以客礼相待,从未含糊不清,外间又为何有那些传闻?”

    林妈驴唇不对马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喜欢你,样样都替你周全,这样一桩好姻缘,要是成了,你也有些依靠,也省得被那留香园排挤。”

    容娘深觉对牛弹琴,心累地叹了一口气:“我不中意他。”

    林妈一听急了,口不择言道:“我的小姐,你今年虚岁二十一啦,老大不小了,还以为自己有多金贵吗?再挑下去越发连这也配不上了。你可别学那阿梨,二十啷当岁了还三五不着调的,我是为你好,谁替她操那个心!”

    容娘不想她竟然说这样的话,不可置信:“林妈……你怎可这样说人……”

    宋梨见气氛越来越僵,忙一把把妞妞推出去,佯装追猫:“妞妞,别跑!”

    书房里两人都住了口朝这边看来,大概是刚说过宋梨坏话,林妈有点心虚,拉过阿婵就走了。

    气氛一时很尴尬,宋梨组织了半天语言想调节氛围,四处张望许久,宋梨指着墙角夸张道:“咦,对面怎么也有芍药?不过看起来开得没有花园的好,蔫巴巴的。”

    容娘侧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平复一下气息,顺着宋梨指的方向看过去:“哦,是那处太潮了,等得闲要把它们移到院子里去。”

    宋梨虚心请教:“潮湿有什么不好?花不是还要专门浇水吗?”

    容娘耐心解释:“芍药怕水涝,本不该种在这儿。”像是触动了回忆,她轻轻一叹:“也是我幼时性子倔强,师娘说书房窗前已有玉兰,墙角那边合该种木樨,我却偏想栽几株芍药,也没顾上那处地势低洼,不合它的天性。这几年不知怎的,那处积水变多了,它就越发没精神了。”

    宋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点好奇,跑到外边那处墙角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墙边底下有一条不起眼的小缝,有些污水顺着这缝流进来了。

    这边地势又低,水积在这儿,确实比周边潮湿,她抬头朝容娘喊道:“没事不用移,是外面有水流进来了,等我把这个洞堵上,再填些土,说不定这花儿又都精神了。”

    容娘不想宋梨冒着雨就出去了,忙招呼她回来,宋梨一溜烟儿跑进来,听她数落:“雨还下着,看也不着急这一会儿,受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宋梨笑笑,接过她的手帕一点点擦脸上头上的雨水,冷不丁听她问:“刚刚你都听见了?”

    “嗯……”宋梨缓缓点点头,容娘一直比较内敛体面,宋梨没想到她愿意主动说起这个。

    容娘拉宋梨在桌前坐下,又递给他一杯热茶:“我替林妈给你赔个不是,她说那话太冒犯人了。”

    宋梨摆摆手:“我不在意这个。说来我老家也总有这样的事,我都已经免疫了。”

    “免疫?这又是什么新词?”

    宋梨回道:“就是听多了不当回事的意思。在我老家,女孩子刚成年就被念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说什么过了这个年纪就不值钱了,我全当他们放屁!”

    容娘还是第一次听她说粗话,可听着痛快,不觉掩唇一笑。

    宋梨见她总算笑了,放下心来,说:“你也别把林妈的话放在心上,你一直很好很珍贵,这与你的年纪和嫁不嫁人都无关。”

    雨渐渐大了,窗前的玉兰已过花期,原来的花苞处新生出了嫩叶,雨水一淋,鲜绿绿的。

    容娘没想到宋梨突然开始夸她,有点不好意思,又好奇话里她那番道理,反问她:“这也是你家乡的话?若我一辈子不成亲,你也不觉得我古怪?也一样觉得我很好?”

    宋梨认真答她:“当然,我很欣赏的一位艺术家曾经说过‘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而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这也是我的人生态度。”

    容娘不想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宋梨竟说出这一番话,细想又极动人,不禁反复咂摸:“生命的旁观者……”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却又觉得像是从她心里长出来似的,往日那些分明出自本心却又不容于世俗的念头被这一语点破,不禁合掌一叹:“此言足以为我解惑了。”

    宋梨笑道:“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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