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

    “娘子,我与娘子一同……”

    “不必,我只是去瞧一眼,很快就回来。”虞秐升对着琥珀压了压手,转身轻盈跳下了马车,“你赶紧去东市崔记排队,今日咱们定要吃到那羊杂汤。”

    掀起车巾前,虞秐升对琥珀挑挑眉。

    即使才过了年,但因临近东市,在此刻,可是街巷间比寻常坊内要热闹得多。

    她的铺子进了坊拐角便能瞧见,正对着平康坊。

    即使是这般才过了年的寒日,平康坊朱栏前依旧是着艳色裙衫的女子们,罗绮笙歌,日夜如常,隔着那朱红的薄薄窗框里,常能瞧见起伏的影子。

    今日廊上只余一个女人,窗子半掩着,能瞧见她仍着红裙绿衫,斜髻垂一金簪,也没着厚的袄,靠着那朱红廊柱上挂着燃了一夜竹骨灯,许是瞧见虞秐升,那廊上的女子挑着眉眼,歪了歪头视线落在虞秐升身上。

    许是习惯了虞秐升来往,这些女人初初好奇的神色收了些,倒是将窗子推得大了些,视线直直对上虞秐升。

    她与她见过无数次,却是从未说过一句话。

    虞秐升却也不躲,倒是大大方方停下脚步,对着廊上的女子叉手。

    “娘子,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那女子先是愣了愣,随后捂着唇嗤嗤笑了一声,狭长的眉眼挑着微微一弯,才从朱唇间,吐出两个字。

    “同贺。”

    虞秐升颔首,便转身进了铺子,正月初一那些泥瓦子皆去休息了,她在里头转了一圈,瞧着变角的新做的台子有没有皲裂,又细看了窗子和瓦。

    看着似乎都无多的错,只是这进度比之前她估计得要慢了许多,待过了年新开工,得催一催那些泥瓦子们。

    她再出门时,那对街开着的窗子已经关了,隐约能瞧见里头多了人影。

    她低下头便继续踩着雪朝坊左侧走,那是去东市的方向。

    才绕了两个巷,视线微微一移,便瞧见了一窄巷似乎有熟悉的人影。

    她停了脚步,往后退了些窝到了一矮墙后头。那巷口前挂着黒木叉子支起的长串竹骨灯,糊得纸有些发黄,大抵是昨夜烧了一个通宵,显得落落寂寂的。

    从那竹骨灯后望去,雪已压得黄土夯成的矮墙看不清颜色,在一扇破矮的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褚珩。

    虞秐升讶异,她未曾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他。

    他今日着了件黎色的圆领袍,都说新岁着新,褚珩似乎不在意这些节礼,他好像来去也无非这么几件衣服,只是他的衣衫素来极为齐整,他不喜褶皱,即使同一衣衫着了多次,若不仔细,也察觉不到。

    但虞秐升觉得,他衣衫颜色过于厚重,本就薄刃一般冷冽气质,被压在深深的颜色之下,愈发觉得离人数尺。

    如今那袍子上压了薄雪,浅色一覆,倒是衬出了几分雪山少年气来。

    他身旁还跟着阿九,阿九低着头,也默默站在褚珩身侧一言不发。

    虞秐升皱了皱眉,她视线瞧了眼褚珩前头的矮门,这门不高,里头的院子似也不大,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住所,这里头住着的是什么人?

    她思绪倒是微微一转,忽而想到什么,便瞧见远处似又来了一辆马车,她又把身子往墙里一缩,往后靠了靠,见那马车里走出来的,竟是方才她才见过的太子褚瑀。

    褚瑀往那窄巷走了几步,看清前头立着的人,脚步也顿了须臾,很快便跟着上去了。

    “十三郎也来看老师?”褚瑀先开口。

    与方才一样,都是如沐春风的语气,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嫌隙。

    褚珩抬头,叉手行了礼,便仍站在原地。

    “老师是不在么?”褚瑀话未落,那矮门便先打开了,出来一婢子,对着褚瑀一拜:“殿下,先生在退室等您。”

    “劳烦引路。”褚瑀颔首,回头看了眼褚珩,“不知,可否带十三郎一同进去?”

    那婢子叉手一抬,缓声道:“先生只请殿下一人。”

    “这……”褚瑀思索了些许,又道,“老师如今卧病在床,十三郎也曾受老师教诲,应当进去见老师一面。”

    “先生说了,先生只侯殿下一人,其余闲杂人等,皆不见。”那婢子扬声又道,“殿下,请。”

    那薄薄的门便又阖上了,褚瑀在这段对话里,未发一言,只是身体仍是做着僵直的模样,身上的雪落得似又厚了些。

    但虞秐升却觉得,褚珩的身体似乎比方才要更僵硬,就像那段简短的对话,一点一点打断了少年的筋骨,只用那么一点碎骨撑着,随时都要断。

    虞秐升立在那处,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攒着拳头许久。

    张开手,手心泛红。

    *

    琥珀在东市门口等了许久,遥遥瞧见虞秐升那一声緗色的裙袄而来,急忙招了招手。

    “娘子,娘子。”

    待近了,才忽而发现虞秐升的脸上略有凝重,这与方才在东宫的表情全然不同,像是在纠结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铺子瓦落了?还是渗水了?”琥珀紧张发问。

    “不是,”虞秐升摇了摇头,见琥珀的脸近在咫尺,她往后仰了些,道,“今日没什么心情吃那羊杂汤了。”

    “娘子心情不好,咱们便不吃了。”琥珀拉过虞秐升,“娘子的身子要紧。”

    *

    “郎君,这都入夜了,咱们还等吗?”阿九终于没忍住,冰天雪地里,他冻得身子都快失去了知觉,发声的时候,他都能察觉到自己的唇在颤抖。

    郎君在安西这么多年,皇家的少年郎应宿于邺京的烟柳间,却是在应鲜衣着身时选择南征北战,几次几在雪山丧命,身子骨落了许多病根,凡遇寒身上伤口皆会发疼,特别是胸口那处。

    郎君性子便是从不将这些宣之于口,可他自幼跟在身侧,却最是知晓郎君的情绪。

    今日又是在这大雪天立了这般久,褚珩的脸有些发白,想来那些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发疼。

    “郎君,您这身子,怕是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了。”阿九有些急了,他搓了搓手,想让自己找回些温度,“想来,先生定是不会开这门了。”

    褚珩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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