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观

    景龙观是一处前朝旧观,院子里植了几许梅花,正含着苞压在簌簌雪下,只剩那么点娇艳海棠红。

    虞秐升扫过梅枝,回头瞧见褚珩还走在前面,他身上玄青色圆领袍压得寂寂的,虞秐升抬头又瞧了眼那海棠色的梅苞。

    眼前这人着的衣衫实在是颜色过重,他平日里看着,似拒人千里之外,但其实眉眼生得极好,像是得天因势生出清凌凌的形。但她又觉得有时候,更像是蒙着薄雪的雪松,雪山灵物,不应被这般郁郁之色压着,若是……

    虞秐升的眉眼一抬,若是换成这海棠红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她勾了勾唇,轻笑出声来。

    褚珩回了头。

    虞秐升笑容一收,又作了肃容样。

    “殿下定是有要事要忙,我在此观中赏梅即可。”她不能对探究他的计划逼得太紧了,若是他引起怀疑,她便前功尽弃。

    “你不一同?”褚珩问。

    虞秐升惊得心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质问她,还是在欲擒故纵?

    她心中警铃大起。

    “你之前不是说,要坦诚相待?”褚珩倒是有些理所当然,他反之逼近了一步。

    他比她高,身高上倒是增了些威压,神情里却无多压迫。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思量,我不必知晓这般多。”虞秐升笑道,对着褚珩叉手。

    褚珩身后走来一个小道,见着虞秐升神情一愣,然后叉手一礼,对着褚珩也行礼。

    “郎君。”

    “说吧。”褚珩点头道。

    小道瞥了眼虞秐升,才缓缓道:“颜仆射已在退室了。”

    “知晓了。”褚珩点头,由小道引路,朝前走了几步,似又想到什么,又回头。

    “若是乏了,便回去罢。”

    他说得清淡,仍是寒冰轻扣的一声响,虞秐升只听到清灵灵的余声,这声音便与褚珩的身影一同消失了。

    梅枝上的雪簌簌落在手上,抬手觉得指尖有些凉,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走远了。

    “颜仆射。”虞秐升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难道是尚书仆□□卿?

    她本以为朝中只有武将支持褚珩,竟没想到,原来颜卿竟是褚珩的人。

    可德明帝最忌君臣私相授受,这景龙观,想来是褚珩与他一脉之人密会之所,他带着她来,难不成,是想要试探她?!

    也许如今应转身就走才是正道,

    可是她实在也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定对付东宫的计划,她好一一化解啊。

    顿时眼前梅花失了颜色,她坐到了廊下,抬头瞧着天出神。

    *

    “颜公。”褚珩将茶推了过去,上头还冒着热气,是方才煮沸的水冲的。

    “瞧着殿下的脸色不好,可有着医工看过吗?”颜卿语气有些着急。

    “无碍。”褚珩抬手,也给自己舀了杯茶。

    “这卷宗,是方才要送至刑部的,臣一直留意着军户的消息,得见了便急着给殿下递来。”颜卿神情很是严肃,虽是过年休沐,但中年男子脸上并无任何闲适满足感。

    “望县军户杀了县衙十五口人?”褚珩扫了眼卷宗,示意颜卿继续。

    “此卷宗上记载不过数数几句,但臣暗中着人细细查了,才知晓了此案原委。这案犯孙五本是望县人,后在剑南道当了几年兵,却不知自家女儿却被那县令儿子给瞧上了,小娘子不忍受辱自尽而亡,这孙五的母亲想要讨个说话,便去对簿公堂,谁知这县令竟只顾包庇,将那八十的老妪关进了牢狱,受了不少苦刑,放出来的当天下午,那老妪便去世了。”颜卿顿了顿,“这些事,是那案犯卸甲回后才知晓的,见家中茅屋衰败,杂草丛生,自己唯一的小儿郎早于几年前饿死在了床榻上,瞧见的时候之剩了一堆白骨。由此悲愤交加,直接将此事告到了渝州刺史那处,可那望县县令与州刺史竟连着姻亲关系,便径直将那孙五又压回了望县,县令将这案犯抓了直接关进了牢狱,受了诸多苦刑,出狱后,孙五回家拿起横刀,进了公堂,杀了县衙十几口人命才作罢。”

    褚珩垂着眉,他神情一点点僵硬起来,眉宇间寒霜更甚。

    “此案卷宗上只言是那孙五迷心,杀县衙十几口人命而被判,但臣已着人仔细查了才知晓,虽看着寻常,这渝州刺史,实际是剑南节度使薛大将军的妻弟。”颜卿抬手将茶至唇边,润了润唇。

    他话未说完,在等褚珩的反应。

    此话一落,褚珩的眼睛直视颜卿,方才进屋时那点温度早就消失殆尽,尖细的五官都像是沁着刀刃。

    “殿下既不愿娶那薛三娘,剑南节度使日后便定成太子臂膀。不能为殿下所用者,那便只能削其羽翼,断其筋骨,直至入泥腐烂方算斩草除根。”颜卿对着褚珩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方才过元昭太后大丧,圣人身子也大不如前,近日有了想要大赦天下的意图,这些死囚名单皆会着圣人过目,臣会将孙五名单呈于圣人眼前。”颜卿作揖,他对自己的计划极有耐心,也对这难得而来的运势心生压不住的愉悦。

    不必违背殿下心意,也可斩太子臂膀,上天不薄。

    “望县曾召民户千人,而成第二百零一府,此折冲府曾于旧历元年调至雅州抵吐蕃几万骑兵,金川江一役,大陈将士所损尽万……”褚珩没有说下去,他的指节有微微的蜷缩,骨节开始泛白。

    “殿下。”颜卿见褚珩神情,起身,对着褚珩一拜,“殿下有鲲鹏之志,颜某愿做那九万里长风,殿下只管展翅千里,莫向后看。”

    褚珩看着中年男人谦恭的一礼,他垂了垂目,却没有去扶。

    “颜卿,我不做鲲鹏。”

    *

    虞秐升坐在廊下看着远处出神的时候,忽而听到自己上头吧嗒——

    是冰楞子断裂的声响!

    她下意识身子一缩,眼睛微闭,身上却无任何敲打。

    睁开眼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影子里,她余光微抬,头上影子落去,迎头便对上了褚珩。

    “殿下。”她站起身。

    那冰楞子握在褚珩手里,他抬手朝着廊下一扔,冰楞子滚了个圈,渗进雪地里了。

    虞秐升才忽然注意到,褚珩身后还站着一人。

    中年男子,生得丹凤眼,能看到脸上岁月的沟壑,蓄须毫无戾气。即使只着半旧常服,但看着仍潇潇肃肃。

    而且,还有点眼熟。

    “尚书左仆射,颜公。”褚珩道。

    虞秐升这才反应过来,叉手对着男子施礼。

    “见过颜仆射。”

    颜卿额首,退后了几步,以常礼回之。

    礼节方至,颜卿便迅速将目光回到了褚珩身上。

    “臣先告辞了。”

    虞秐升看着这位宰执消失于梅树后,突然意识到,这颜卿似乎对她很是冷淡,与看向褚珩时全然不同。

    “走吧。”褚珩从廊下绕了过去,虞秐升便也跟在他身后。

    景龙观不似淮王府,都有来往婢子洒扫,此处是破旧道观,因而路上有冰,虞秐升走得小心翼翼,褚珩却大踏步朝前,如至平地一般。

    才是片刻,二人便隔开了许多。

    虞秐升倒也不恼,总之,各人有各人的行进方式,她也并不指望褚珩能停下来等她。

    只是方才,褚珩竟直接带着颜卿丝毫不避讳她,这倒是让她愈觉得,这或许是褚珩在考验她是否忠心。

    她心思落在别处,走得愈发缓慢,低着头看着细泥地上的薄冰,忽而视线一晃。

    厚厚的茧子先吸引了眼睛,再然后是那些愈合狰狞的疤,偏这些都生在这么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暴殄天物。

    虞秐升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那手与她这个念头一同,迅速翻了过去,将手掌落在她眼前,狰狞的伤疤便都瞧不见了。

    “路滑。”褚珩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度,像是落梅晃了晃。

    虞秐升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走神了,我自己可以。”

    手缩了回去,他们二人便并肩行于一起了。

    上了马车,琥珀递来一个汤婆子,周身便也觉察不到什么寒意。

    车厢里很安静,安静得她甚至开始数起外头车轱辘转圈的声响。

    她余光瞥了眼褚珩的神色,从方才扶手时那一瞬间的温度,之后他都维持着往常那般薄冷的模样,似比往日压的郁色愈甚。

    褚珩这是……什么事惹他不快了?

    虞秐升心中嘀咕片刻,她觉得自己若是贸然相问,定是冒犯,憋了些许,最后还是将话收了回去。

    外头行人不多,马车晃着,虞秐升差点就要昏昏欲睡过去,却忽然闻声一卡,她踉跄朝前一扑,抬头发现是褚珩拦手将她护住了,才不至于她撞出车外去。

    邺京城并不流行纤瘦盈盈,以丰腴莹润为美。虞秐升的这具身体本就骨肉匀称,生得又是端庄秀丽,自之前受鞭伤养了许久,平日又不管着嘴,倒是愈多些丰腴。

    褚珩外表明明看着瘦劲,却轻轻松松只是一臂之力,便将她揽下了,她能明显察觉他手臂的阻力。

    她这才估摸了一下,若是褚珩想要打她,她定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抗不过。

    还是顺着褚珩说话些,莫要起了场面上的冲突。

    “郎君,外面有人拦车。”阿九在外头说话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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