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秐升压了大口，倒是不觉得汤水里有羊肉膻气，许是熬得久又加了特别的食料，倒是比她在这邺京城里吃过的羊杂汤都要入味许多。

    “好吃。”她满足得赞道。

    “九娘这手艺，堪称一绝啊。”

    “娘子谬赞了，不过是些乡野寻常的手艺，见不得人。”郑九娘脸圆额阔，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十四岁便嫁了男人，如今年纪也并不大，因而说话也是最轻声。

    “这可不能这么说，这附近的吃食铺我也算都吃过大半，但娘子这手艺却是最绝，若是娘子开个铺子卖这羊骨汤，想来定能盈客满门。”虞秐升夸赞道。

    “我可不敢想，何况……”郑九娘半是羞涩半是低头道，“如今这般，何谈开铺子。”

    窝在她身旁的女儿朝母亲怀里缩了缩。

    “小女未入平康坊，已然是最大的恩典了。”

    虞秐升看了眼窝在母亲怀里的孙小女，她比季娘还要再矮小些，平日与九娘一般，不喜说话，瞧着她也只是缩在角落里偷偷看着她。

    羞涩，寡言。

    待大了便又称呼为娴静温柔。

    便能许夫家出一个好价钱，女子一生，便都框在这个框里，再也瞧不见什么出格的生机了。

    “诸位娘子的奴籍还在我这里，我实在……”虞秐升有些羞愧，“还是把奴籍交还诸位娘子吧。”

    这些人是军户沦为奴籍，多少也因她的有关系。大陈若是要雇人就要被雇者将奴籍交由主家，不然这雇赁关系便是不受认可，因而她一直不曾给他们放良。

    当然这不放良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她自己留了心眼，若是她们跑了或又拿了铺子里东西，她便无处说理了。

    她突然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耻，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娘子说得什么话，定是娘子在主家那里说了话，才让我们不至于沦落那平康坊里，如今又给了我们庇护之所，既然是打定主意受雇娘子，我们感激还不够，何况不经主家同意怎么能就这般放籍，那奴籍定还是要娘子收着才是。”

    诸位娘子也点头道。

    “这般才是合律法，娘子不必自责，我等虽没读过书，但皆是明白道理的，我们自然也不想娘子难做。”

    “是我还不够。”虞秐升摇了摇头，她自知愧疚，便不再看诸人的面，“若是诸位娘子哪天想离了，我便把奴籍交由各位，主家那里，也绝不会多说一话。”

    几个女人似也觉得略有些尴尬，互相看了一眼，便又朝着虞秐升碗里夹了块胡饼，换了话问：“娘子这铺子今后是要开什么？”

    听着声，虞秐升才挤了个笑.

    “书肆。”

    “书肆。”李国娘张了张嘴，四下望了一眼，“这可了不得，咱们竟是住在书肆后头了，除了乡里贴一些朝廷告示，这辈子就没摸过几张纸，这么说来如今也算是是沾过书墨的人了。”

    “咱们在书肆里头吃羊骨汤，可是大不恭敬。”李国娘紧张起来，“咱们还是得赶紧收拾起来，以后可不得在这随意。”

    她说毕，郑九娘和王三娘也忙站起身就要收拾。

    虞秐升的羊骨还未啃完，噗通掉进碗里，只得起身拦住：“倒也不必这般，难道读书便不吃东西了么？”

    “既允你们住在此处，那便自然是允你们在此吃食的。”虞秐升笑道。

    “娘子，我们是真的可以？”李国娘嗫嚅道。

    “自然，”虞秐升点头，“若是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那便好那便好。”

    “那娘子准备何时开张？”她们忐忑着心坐下，又开始担心书肆的事来，“这些日子，我们瞧着前头有一个书肆，叫什么甲一的，听说也是才开张，倒很是热闹。”

    “这也是我担心的，”虞秐升叹了口气，“倒如今已经寻了好了刊工，就是外头书肆总得找个人提字，正愁找什么人呢。”

    “这也不难，我们那里的铺子，上些台面的，都是找乡里教书先生提字，娘子也可寻个教书先生来帮。”王三娘道。

    “这可是邺京城里，”李国娘道，“百万人口，到处都是教书先生，你让娘子去寻哪个？”

    “那就找那个名气最大的教书先生呗。”王三娘道。

    “名气最大——”虞秐升怔了片刻。

    这邺京城里名气最大的教书先生莫过于帝师，那便就是——

    她眼睛一亮，随后便很快失了光。

    “我倒是知晓名气最大的，可是，我与人不熟，这般就上去要人提字，未免实在唐突。”

    “咱们乡里的教书先生平日最喜吃羊肉，凡是找他提字的，都是带了条羊腿子去，那先生便乐呵呵就收了，”王三娘一本正经道，一旁的郑九娘也附和，“对啊，娘子若是要找人提，那便去打听打听教书先生平时最喜欢什么就是了，人说起来不都一样，找着他喜欢什么，事情便就好办了一半。”

    “三娘，九娘，咱们娘子那是见过世面的，这事还用得着你出主意。”李国娘小声斥道。

    王三娘捂了捂嘴，把身后的小女郎揽在怀里，低着头不说话了。

    “说得甚是在理。”虞秐升点点头，然后站起身。

    “诸位娘子我先回了。”她往门外走了几步，窝在母亲身后的两个小娘子围了上来。

    她们因常年用食少，生得面黄肌瘦，但因这些日子养得洁净了些，便也显示出邺京城小娘子的俏丽来。

    虞秐升蹲下身。

    “不舍得我走？”她摸了摸小女的鬓发，梳得双髻，全无一点发饰。

    小娘子们点点头。

    她忽而便想到了府里的季娘，如今季娘已比初见时高出许多，也因住在府里，那些婢子们常换着花样给她簪发，现她可快认全了半本《千字文》。

    “我教你们读书好不好？”她问。

    “娘子这可使不得，已然是奴籍，哪有女娃读书认字的道理。”王三娘慌神对着虞秐升叉手忙道。

    虞秐升没有站起身，她虽蹲着身仰看着三娘，神情里却露出不由分说的拒绝。

    “读书识字，是为明理，今后处世立身，可不受欺辱，又与是否为奴籍何干？”虞秐升道。

    几位娘子神情便略略疑惑起来，随后浮过薄薄的难堪，手攒着衣角搅了起来。

    虞秐升叹了口气，她方才的言语过于理想，对于这些朝不保夕的人来说，便如水中浮月。

    食不果腹之人，文墨这些不过是多余。

    “娘子们既以后要是在书肆做工的，多少也是需认识些字，以后有些活也能方便许多。”虞秐升换了话，“至于这几个小娘子，无论今后是如何，想来认识几个字，也不至于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骗了去。”

    “那便，那便我们自然要学的。”虞秐升这句话给几个女人松了口气，纷纷表态。

    “平日我过来的时候，便来教你们。”

    虞秐升肯定了上课任务后，她便觉得周身又似松快了许多。

    褚珩那里尽是好消息，她这里，似乎也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转着。

    *

    院子里银杏抽了绿叶，茂茂葱葱。

    因才落春雨，宅里春水渐满，藤蔓春植皆生出清透一层。

    她步伐轻快，速速踏入西院，便瞧见廊下站了整齐一排人。

    注意到虞秐升，廊下一排人脸上皆有了似救星而至的神色。

    “娘子可算回来了。”前头第一个站着的是琥珀，对着虞秐升叉手喊了一句。

    虞秐升不明，小步朝廊下走了几步，见着这一排人皆面若死灰，哭丧着脸对着她，手里还各自拿着抄录的书卷。

    后头排着的则是季娘她们这些年岁小些的，见着虞秐升叉手行礼后，速速围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虞秐升不解。

    “娘子以后，莫要让郎君来教我们上课了。”季娘年岁小，两个眼圈红得兔子般，小声开口道。

    “他怎么了？”虞秐升不解，低头询问。

    “殿下要我们一一背诵，”琥珀向前了一步道，“娘子您也是知晓的，殿下那可是在敌前厮杀过贼子的人，平日冷着那张脸就已经够吓人了，他眉毛丝也都不带动一下的，我本就……本就还未背熟，对着殿下……更是早就把书都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啊。”珍珠脸上还有泪痕，“殿下只消一个眼神，奴就吓得字都认不全了，更何论背东西。”

    “殿下连季娘这些小娘子都训了，说是今日若是背不出便不准吃食不准睡觉，吓得她们缩在一起哭，殿下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她们更是连哭都压着声，只敢在廊下咬着衣袖一边读一边掉眼泪。”琥珀小声补充道。

    虞秐升听得眉头直皱。

    “所以前些日子要你们背的，都还是未背完？”她叹了口气，“你们是指望着我脾气好，定不会罚你们是吧？”

    几个婢子面面相觑，低下头。

    “娘子，实在是，前些日子，忙……忙了一些……”珍珠先小声道，扯了扯旁边站着的琉璃。

    “是……是啊，娘子，前些日子不是忙着过年，因而耽搁，耽搁了。”琉璃跟着道。

    “罢了，你们先背着，我进去。”她摇了摇头，踏步进了屋。

    屋里点着一盏旧油灯，因着春雨的缘故散着水汽，那光晕便成了一团。光下，少年人低着眉眼，书案上散着齐整的卷宗，他眉眼向下的时候，眼角还是留着好看的弧线，薄刃轻柔。

    一旁阿九叉手，瞧见虞秐升进来，小步退了出去。

    “她们与你说了？”待虞秐升的影子落至他手背，他笔顿下抬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