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

    “是她们未曾背全了书,自然是这些小娘子的错。”虞秐升先将她们数落道,正襟道,“殿下做得对,该罚。”

    褚珩视线还是落在她的脸上,却似并未因此刻她说了迎合他的话而有情绪波动。

    “书犹药也,因其初味之苦涩,许多人便易心生厌恶,常忘唯多读方可医愚。”他缓缓道,“既是要她们明理,那便要狠下心来,时时监督于侧,不可因心生怜惜而过于宽宥,否则她们只有害无异。”

    他的神情露出些许凝重,眉眼间冷淡不见,虞秐升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倒更像个眉眼清秀的教书先生。

    “是我话说重了?”

    见着虞秐升不说话,褚珩站起身,疾疾距离她近了几步,他手微攥紧。

    是方才他话说得过分灵了么,她才不回他的话了。

    虞秐升猛抬头,见褚珩近在咫尺,正低头认真看着他。

    “殿下以前读书的时候,殿下的先生待殿下定是很严厉吧?”

    褚珩神情顿了顿,垂了垂眉,视线从她脸上落了下去。

    “先生教我识字明理,于我大恩。”他视线错了错,又低头看了眼书案上堆积的卷宗,“只我无用,让他失望了。”

    虞秐升看着他的神情,那是她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收了凌厉剑气,转成了谦恭的哀伤,像是一面薄薄的冰,轻轻一扣,整块皆碎。

    与那日在那矮矮旧门前,他在雪中孤立时一般。

    孤松覆雪,独仰重峦。

    她本想借着在褚珩口中打探他昔日先生俞悝喜好,但计划了许久落在唇边的话,还是没有再张口。

    她突然发现,自己此刻不愿用这种方式设计套话。

    视线往后头看了眼,发现方才还在廊下的那群婢子们都趴在门廊边,对着虞秐升使颜色。

    她这才想到今日应当来说的话。

    “我听闻东市处有家羊杂汤特别好吃,是粟特人开的,我一直都不得吃成,殿下要不要一同去尝尝?”她回头,对着正准备坐下的褚珩言语轻快问道。

    “羊杂汤?”褚珩问。

    “正是。”虞秐升点头道,“听闻那家在东市开了多年了,我这排了好几次队都没排上,今日邀殿下同去,想来借着殿下的福气定能吃上。”

    褚珩神情露出微怔。

    “我对吃食,”他顿了顿,又露出些茫然,“你不嫌……”

    “走啦走啦。”虞秐升没有给褚珩犹豫的机会,直接拽上了褚珩的胳膊。

    “今日就靠殿下帮我排上队了。”

    她拽着褚珩经过廊下的时候,对着那一行的婢子们眼神示意了一下。

    “今日都不必跟着。”她朝婢子小厮们道了一声,也不给褚珩任何的回复机会,便扬着唇带着褚珩径直朝府外走去。

    “娘子真真是了不得。”阿九在廊下摇了摇头由衷感叹道。

    “上一次这么拽郎君胳膊的,已经被卸了胳膊,连全尸都没留下。”阿九清清淡淡感叹道。

    身后的一群婢子小娘子们却跟着脸一白,身子哆嗦起来。

    “我家娘子!”琥珀已惊喊出声。

    “你们莫要怕,那拽郎君的,都是战场上敌军,那人是想偷袭郎君,被郎君一刀斩了手。”阿九回头认真解释道。

    刚说完,这群小娘子的脸愈发白了。

    “那你确定,我家娘子会没事?”琥珀小声问出声。

    “郎君是我见过整个邺京城最懂礼数的,”阿九叉腰道,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要给自家郎君证名,“咱们会对娘子动粗,何况……何况,郎君待娘子可与别人都不同,护着娘子还来不及呢。”

    “那便,那便好。”琥珀心有余悸地压了压胸口,抬手又瞧见自己手里的书。

    “琥珀姐姐,那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背么?”身后珍珠问。

    “自然是不用了,郎君都被娘子拽走了你们在这站着还做什么呢。”阿九摆手下令道。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琥珀颔首,拉过季娘几个小娘子。

    “你几个待用了食,今日来我房里与我一同好好背书,”琥珀道,“娘子可是最看中你们几个小娘子了,切不能下次抽查的时候还是背不出。”

    季娘额首。

    *

    明宫狭长的宫道一眼望不见尽头,人行于其中,如若被吞入肠腹般。

    前面有一宫人在前引路,至宣政殿时,宫人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身后的比丘尼叉手:“国师稍等片刻,奴去通传。”

    “有劳。”比丘尼手里捧着镶贝黄花梨盒,听毕抬头看了眼前头的殿内。

    殿内点着数展明灯,从室内渗透出光,四下巍峨明宫,唯这宣政殿愈是显目,比丘尼弯眉未压,她脸上还是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透着室内所落的薄光,愈像是一尊石窟静像。

    “国师请。”那宫人很快从殿内出来,对着比丘尼一拜。

    抬头时,宫人视线落在盒上片刻,又至比丘尼脸上。

    比丘尼却仍弯唇微微一笑,踏步进了宣政殿。

    “国师。”高仲先迎了上来,对着比丘尼叉手,领她过山水绢制屏风,便见到卧于软榻上的帝王。

    四处重重帷幔,独露出的一点能瞧见德明帝的脸,室内还散着未尽的药气。

    “回圣人,这是去岁一年来贫尼走访西域一带,所炼可助圣人进益的丹药,一共所成十粒,皆呈于圣人。”比丘尼恭身递过木盒。

    高仲先接了过去,打开木盒,瞧见里头确实安安躺着十颗丹药。

    “圣人可放心,此药也着寺里僧侣皆试过,所录情况长至半年,皆已呈卷宗经尚药局所验。”比丘尼道。

    “国师办事,朕自然放心。”德明帝对比丘尼所答极为满意,“待过些日子,朕会着太子亲去礼佛,以示敬重。”

    “圣人如此诚心,佛祖定会庇护圣人,庇护大陈。”比丘尼双手合十。

    “国师请吧。”高仲伸手示意,比丘尼对着圣人叉手,这便也缓缓退了下来。

    待那比丘尼踏步出了宣政殿,廊下还站着一人。

    高仲对着比丘尼叉手,待比丘尼随侍从走远,廊下候着的人这才迎了上来。

    “爷爷。”狡融恭着身,恭敬一拜。

    回头扫眼快在宫道里消失的国师,低声问道:“国师是又给圣人进丹药了?”

    高仲低头扫了眼自己的一手带大的小内侍,没有回话。

    “圣人近几年服用方士丹药诸多,独这比丘尼凭着这丹药成了大陈国师,想来这丹药定是极为好用。”狡融见高仲未说话,又自顾自言语道,言语间神色偷瞥了眼高仲的神情。

    廊下起了风,掀起了高仲身上的紫袍衣角,于夜里色,愈如沉沉之色。

    天色愈暗,高仲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位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的脸了,他视线错了错,凭着微弱的光,还是看到了他蹼头上扎得干净整齐,仍是那般一丝碎发皆无。

    “狡融,我自幼教过你的,咱们做内侍的,即使是要问什么,也切莫让别人知晓了你的真实意图。”高仲的声音有些冷。

    狡融的脸色微微有变,身子颤了颤,才慌忙扑通一声跪下——

    “爷爷,请爷爷恕罪。”

    “是奴自以为是,擅自敢和爷爷套话。”

    “狡融,待你也着上这一身紫袍的时候,很多事你便能明白了,”高仲神色略有些不忍,抬手示意狡融站起身,“无论何事何境,切记,莫要让任何人察觉你的意图。”

    “是,爷爷。”

    “今日太子让你带了什么来?”高仲视线落向小内侍手里的盒子。

    “是前些日子殿下偶得的青州珍参,一共便只得这两株,特让奴来献给圣人。”狡融慌忙将盒子递了过去。

    “青州的珍参。”高仲将盒子接了过去,他的语气略有些拖长,盯着这盒子须臾,“青州一地盛产人参,如今又不到季节,这参已得人形,一路奔波运来都未损坏,确实是难得了。”

    狡融脸上也多了些许欢悦。

    “太子孝心可昭,圣人自会高兴。”高仲又加了一句。

    “那奴告退了。”

    待狡融的身影也在黑暗里逐而消失,高仲脸上本有的表情也随之一点点暗了下来。

    自他十三岁起伴随德明帝,如今也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余载,德明帝自先太子去后,身体便是一日不如一日,整日候在那被药味填满的大殿里,连同他都觉得岁月在自己这具苍老身体里渐渐远去。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有一瞬觉得自己的日子在不断递减。

    他的日子,也许也不多了。

    *

    “娘子,您这可是和殿下说好了,以后殿下不会再来给奴等上课的吧?”琥珀弯下身,看着虞秐升问道。

    虞秐升笔墨不停,她在算着店内成本的运算。昨日托牙人寻了几个刊工,面谈了几个,也看了技艺,但她都有些不满意。

    这些人技艺极好,就是缺一些灵活机动的心思,这与她今后打算要做了截然相反。

    “明日我还有事,晚上的课仍由殿下带你们。”虞秐升压了压笔杆,她心思没在回答琥珀的话。

    “啊,娘子,还是……还是由殿下带我们?”琥珀惊呼了一声,急忙盘坐了下来扯住虞秐升的袖口,“娘子,您可是要三思啊。”

    “奴前头才安抚了她们,说今后定是还是由娘子您来带我们的,这可……她们若是知道这消息怕是又要哭成一团了。”

    虞秐升被拽得没法,只能把笔搁下,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他……也没你们想的这般可怕吧。”她蹙了蹙眉。

    她真心觉得,褚珩并未如表面那般看起来令人害怕。

    其实褚珩这个人,还挺好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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