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骂

    这世道待女子本就苛刻,何论是求两个奴籍的小娘子读书,愈是异想天开。但即使是再无可能,她虞秐升总要试一试,不一试,如何能知是否能成。

    前头俞悝没有说话,雨水落于伞面,能听到响亮的击打声。

    虞秐升不敢停了礼。

    “娘子虽是好意,但此事,我却不能应答娘子。”她听到老者的回答。

    虞秐升直起身,她对这个回答疑惑又愤怒。

    眼前这位,也如那些浸泡在那些儒书里久了的迂腐夫子那般么!也是认为女子天生自该低人一等?

    “俞公,”她努力将自己直起身,“难道俞公也认为女子不该受教诗书礼义么?”

    她等他回答,即使再多的理由,她都能一一反击回去。

    俞悝立于雨中,他身形自如古鹤,素圆袍沾了雨,垂重了不少。

    “娘子,总要为这三个小娘子名声作考虑。”他答完,对着虞秐升额首,移步而去。

    名声?虞秐升不解,她攥紧的手不明他会说这句话。

    读书和名声又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不想收女弟子罢了,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她的胡服湿了,发皆用一银簪束起,因而碎发贴于脸上,心情显得不耐起来。

    仰头,见对面朱阁上,影影绰绰能见那朱唇女子的影子,再仔细些,许是还能听见盈盈笑语声,推杯换盏,朱唇轻启,金钗入榻,再定眼时,便只能瞧见廊下一盏湿了的旧灯。

    她手心撺得要掐入掌腹里去。

    这样待女子的世道,她不喜欢。

    “娘子,娘子。”

    身后有人喊着声,她回头瞧见琥珀一路疾跑朝着她,快至她身前踉跄着朝虞秐升身上扑来,她的伞被这惯力撞落,她一把揽住了琥珀。

    “怎么了?”

    琥珀眼角发红,大抵是方才哭过一场,她手牢牢抓住虞秐升的手腕。

    “娘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虞秐升反手揽住琥珀的手,焦急询问道。

    “圣人!圣人要杀殿下。”

    *

    “咳咳咳……”德明帝大喘着气,高仲递来参汤,德明帝重重一推,那参汤落地留下浓重的水渍,“好一个十三郎,他这是准备要造反吗!朕……朕还活着呢,还没轮到他来指摘朕!”

    “圣人,圣人身子要紧,天大的事,也切莫动气伤身啊。”高仲示意旁侧的内侍退下,蹲下身将那碗盏拾起抬手放于一旁,“方才圣人用鞭子吃了力,可不能再动怒了。”

    “这些贼子谋逆,朕已是宽宏大量未着剑南道就地诛杀,待政事堂拟定了再定夺如何发落,他们,他们竟,竟如此大胆杀了剑南节度使副将齐曜,说是天地不仁……咳咳……天地如何,当是朕说了算!哪是这些逆贼可言?”德明帝咳得面色发红,“这些人所行是造反之事,朕不曾立即诛杀,不过是……不过是顾念着菩萨奴,菩萨奴的这桩婚事。”

    高仲听毕,面色微微一沉,但待德明帝抬头望向他时,他便又恢复了如常忧虑神色。

    “圣人自是为了太子殿下多做考虑。”

    “望县谋逆之因,朕用得着那逆子来告知?朕早就知道都是因薛重那有着姻亲关系的渝州刺使!若不是他枉顾人命,如何能起此事?”德明帝说得激动了,倒也并不顾及高仲的是否在场,“朕本念着事出有因,想到事扯剑南道节度使,为了菩萨奴的这桩婚事,这才迟迟未应答政事堂的拟令,是不想菩萨奴如当年,当年如文殊奴那般……如今他手中并无多少兵权,以后那些朝臣如何能甘心服他?无非……无非苦一苦那几州的百姓,按律,那些逆贼,当诛九族才是!”

    “咳咳咳……”德明帝捂住心口,示意高仲递茶。

    压了茶润喉,德明帝的神情默在阴影里,眉眼压了下去,半盏油灯勾了面,帝王步入苍老却仍留着那昔日余光,在那点神情间忽而变得狰狞起来。

    “既早早得此消息,却是不曾及时来告知朕,为着那些军户们求情。”德明帝声音阴冷,“无非是想对着政事堂那些倾向东宫的下套,说什么是为天下军户,朕瞧着倒是为剪东宫此翼罢了。”

    “淮王,好一个淮王,朕只是让他做磨刀石,如今倒是朕小瞧了他!”

    帝王的神情阴郁,周身怒去了,只留下阴阴冷冷的声音,视线却看向了高仲。

    “你这老东西倒是会护人,别以为朕不知道,搬出文顺皇后来,不过是怕朕真的杀了那逆子。”

    高仲扑通一声跪下。

    “圣人,奴……奴不敢,”他见德明帝没有立刻说话,又道,“奴有些粗鄙见解,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这老东西年纪越大越啰里八嗦的,朕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想说。”

    “快说,别考验朕的耐心。”

    高仲叉手道:“回圣人,如今,淮王已然是普天下最适合的磨刀石,若轻易更换,会引朝堂浮动,圣人还可用淮王再历练历练太子殿下。”

    “待历练成了,再弃不迟。”

    德明帝闻此,神色稍有缓和:“你这话倒是与我想到一处了,菩萨奴,终究还是过于仁厚了些,还需……还需再磨砺磨砺。”

    室内渐渐昏暗下去,围帐将帝王的身影埋了起来,高仲将铜盖阖上,大殿里除却弥漫的静心香,听不得任何响声。

    ……

    褚珩看着眼前的宫室,他甚至有些恍惚,是不是整个宫室皆在摇晃。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泼天雨水将他身上衣衫皆打湿,衣袍贴着里衣,如有千金之重。背后的鞭伤顺着湿透的袍子落进雨水里,彻底退了色,便将他彻底压在这袍衫里,亦如不得呼吸。

    立在门口的宫人,渐渐也瞧不清样子。

    他身形晃了晃,想起方才自己在里头的场景。

    “你竟还敢替那些谋逆之人说话,朕倒如今看不明白了,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圣人将那封他连夜所书,斟酌许久的劄子连翻都不曾,径直朝他劈头砸来,劄子锋利的棱角割过他的脸,很快渗了血。

    “还有这些!这些皆是你授意麾下武将进言的吧。”圣人将另一叠劄子皆推到地下,“在你们眼里,朕竟是如此昏庸无道的无德之军么!”

    劄子就落在他脚边,腥红的地毯上,还能瞧见墨字的痕迹,因写得急有些被碾开了痕迹,字便晕得不成形状。

    他挺直了腰背,将那劄子重新拾了回来,双手举过额顶,朝向德明帝继续道:“圣人,望县事出有因,皆因剑南节度使薛重妻弟渝州刺使枉顾律法,勾连望县县令强抢民女至无辜百姓妄死而激民愤,桩桩件件皆有证据在陈,还请,圣人明察。”

    少年的神情肃穆,面对帝王的滔天怒火,腰背丝毫不见弯曲,收了刀锋的薄刃,身影如若青松立于雪山无畏。

    “臣,请圣人明察,待查明原因后,再按律法处置叛军也不迟。”褚珩沉声继续道。

    “好一个!好一个淮王!”德明帝呼吸渐急,他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儿子,拖起半身从榻旁抽出长刀直接落在褚珩的脖颈,“这些逆贼赶着造反,你如今忙着庇佑,朕倒是看明白了,是你不甘太子娶那薛家娘子,故意派人将那贼军孙五诱至邺京来杀,好逼得那些逆贼再起反心,这些逆贼怕都是受你指使的吧!”

    德明帝的最后一句问话尖锐刺耳,褚珩如坠入冰窟,双手举起的劄子止不住颤抖,刀刃落于颈间加重几分,他一瞬间如同被隔离开了这□□上的刺痛。

    “圣人,臣,臣没有……”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榻上自己的父亲双眼充血,见他如见仇人。

    这一瞬间,他思绪有过瞬间的恍惚,父亲的脸与他记忆里阿娘的脸有了一种诡异的重合,他的母亲狰狞着模样摔碎他喝了两口的稠粥,撕扯着嗓子抓住他的衣襟,唇齿一张一合,但他如何都记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就如眼前的这位父亲抽出长刀指着他时,落的又是什么音。

    “圣人,请圣人三思,再过些时日便是文顺皇后忌日。”高仲又道,“昔年,文顺皇后在时,曾言淮王殿下生得眉眼像极昭明太子。还请,圣人三思。”

    说这些话时,一旁的高仲跪下,虽也是朝着德明帝,但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身体半侧挡住了褚珩。

    昭明太子是德明帝与发妻第一个儿子,不过三岁便夭折,为怜这早早去了的儿子,德明帝便将这儿子封太子以示追忆。

    帝王手里的长刀落地,可浑身还在发颤。

    “你倒是护着这逆子!既是如此,那便你给朕取鞭来!”帝王狠狠踹了一脚高仲。

    高仲没有支声,他回头瞥了眼褚珩,垂下头朝屏风后疾步走去。

    褚珩一声不吭低着头,鞭至身上疾风没有任何停滞,他却似无任何多的反应。

    满身伤口血未停,就如孩童时手中扎满被瓷片割开的血,血迹顺着记忆流动,从脖间,从身后从背脊,皆渗出浓稠痕迹。

    他似乎在某一瞬,听到乘着粥的碗盏落地时的尖叫,与身后阿耶因奋力鞭打的沉重粗气声一同坠落。

    “朕竟没想到,这么多年,竟养了你这么个鸮鸟生翼的儿子。”

    那声凄厉的喊声,和呼啸的鞭风重重切开了血肉,鲜血已经渗透了整个里衫。

    ……

    褚珩垂下眼眸,跪在雨里,身体被衣袍压的久了,身体在不断轰落下去。

    身旁的宫人和来去的朝臣匆匆,有些与他说话,有些则是以嘲笑讥讽的诡异目光,他察辨不明。

    眼前巨大的宣政殿被浸泡在水里,再一晃眼,飞翘的屋角似成了盘桓的乌鸦,这个宫殿成了敌军所堆的京观,尸山遍野,哀嚎满城,京观里涌出一团看不清的血水在缓缓蔓延,朝着他涌来。

    他的思绪快被倾轧断了。

    天地腥红一片,身子却忽而轻盈了些许,顶上落下的血水停了。

    他愣了愣,抬头看去。

    那辟开汹涌血水的,是緗色的一览裙衫。

    明亮温暖的颜色蹲了下来,清透的一抹水镜照应着他的眼睛。

    她望着他,神情里带着难言悲怆。

    她是在为他难过么?褚珩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可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

    她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他湿透的鬓发,他想躲开,却用不上力气。

    然后她对着他弯了弯眉。

    在万籁俱寂里,忽然有什么裂了一声,他觉察自己又能听见了。

    她贴近他,对他说:“天色暗了,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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