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明宫重重的宫室,如同巨兽一般卧于邺京城的最高处,暴雨倾盆将这个宫殿包裹得显出重重叠影,渐渐瞧不见它的轮廓。

    虞秐升自宫道疾步而出,遥遥便见那宣政殿前廊下跪着的人。

    天势渐晚,少年着的薄衣如同一点墨渗在那处,似一晃眼,就快被倾盆墨色吞没。

    身后宫人才要替她撑伞,虞秐升却是直接拿过了手里的伞,她拼尽了全身气力朝那一点微末的身影跑去。

    少年身上的衣衫皆湿透,他本清泠如刀锋的神色在雨水里并未敛去任何脆弱,身体依旧僵直着,连同身形都似立于宣政殿前的薄刃指天。

    她抬手将伞替他遮住了雨,然后缓缓蹲下身。

    褚珩有了微弱的察觉,本低垂着的视线移至他脸上,他看向她的时候,神情泛过茫然,苍白脸色间唯独眼尾有微微泛红,收着的五官清寒如冰。

    苍白脸上带着一道血痕,脖颈间也有血迹未止。

    她视线又往他手臂处看去,那里袍衫破碎,数不清的伤口浸润雨水里淡了颜色。

    视线再往少年人挺直背脊的身后望去,遍布伤口,重重凝于一起,背脊处的衣衫皆裂,血迹融于雨水里急速湮灭。

    她移动视线,眼前那头巨大凛立,欲压摧毁的宣政殿,冷漠沉声如同巨人。

    她的视线往下压了压。

    再抬头时,神情柔了些许,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褚珩湿透的鬓发。

    指尖一触,她被滚烫的温度颤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浑身发烫。

    她没有将手往后缩,手掌微拢轻抚了抚,因淋雨久了,许是他出门过于匆忙,鬓发落在掌心很是毛糙。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触碰,褚珩抬头静静望着她。

    片刻,如易碎的薄冰一般缓缓倒了下去。

    他已经疲惫不堪了。

    虞秐升眉眼垂下,她将气力聚于一点,提了一口气,一把揽住褚珩的肩,将他往自己身上带了带,一手撑着雨伞往他身上遮,然后吃力地站起身。

    “王妃,圣人有令,要殿下在此思过,无有圣人命令,淮王殿下不可擅自起身。”廊下的两个内侍拦在了虞秐升身前,身后跟着一众近卫。

    褚珩比她高出许多,如今是他将力气靠在她身上,她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然后带着褚珩朝前挪了一步,脚落在长阶边缘,便至两阶空台之间。

    “王妃,无有圣人亲令,淮王殿下不可起身。”那内侍又踏进了一步,“请王妃莫要为难奴等。”

    雨水遮住了前头的路,远望而去能见这茫茫宫阙,如入堕深城。

    虞秐升没理,她抬腿朝下挪了一步。

    “王妃!”内侍扬手,守卫宣政殿的重重近卫踏前一步,手扶腰间,齐握刀柄。

    靠着她的褚珩呼吸似弱了一些,浑身诡异发烫,他身体顺着她有些下滑。

    虞秐升将他的手耷在她另一侧的肩膀上,将他费力支撑在自己身后,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手背,后背烫得快要灼烧起来。

    “今日,我要带走他,谁敢拦我!”她直视着眼前的诸多近卫,冰冷铁甲反射泠泠冷光,雨落刀刃能闻鸣金肃杀之气。

    她缓缓又挪了一步。

    刀锋划过刀鞘,尖锐出鞘的齐声一响。

    “请王妃莫要为难我等。”

    虞秐升缓步又朝前挪了一步,她快要逼近这短台的下阶了。

    “升升,”她听到褚珩微弱唤她的声音,她微微侧过头。

    他想要从她身上落下来,抬手想撑起力气将她护在身后。

    虞秐升却止住了他的动作,她奋力支撑住肩,侧过头对着身后道:”褚珩。”

    她声音努力宽定了些,“很快就到家了。”

    她把他往上托了托,将雨伞再靠后一些,全然遮在他身上。

    “王妃,莫要怪我等失礼。”近卫齐齐抬刀皆露出半截刀刃。

    虞秐升将褚珩往身上带了带,确认她将他全然挡住,这才视线落至对面近卫身上。

    雨水落刀,犀利森冷。

    她抬手,从发髻上缓缓取下金簪,簪尾紧紧握住,手举过胸口,以锋利细薄对阶下众人。

    她全身聚了力气,朝着那些近卫冷冷道。

    “今日,刀斧高悬,箭羽加身,我也绝不会退后一步!”

    此音一落,所有长刀又拔出几分。

    以一簪对数刀,以一人对众人。

    簪上崎岖的纹路紧紧被握在掌心,几乎掐进血肉里。

    她握紧了簪子,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疲态,死死盯着前方。

    “住手。”长阶下有人怒斥一声,近卫收鞘开道,众人身后走出一人。

    “太子殿下。”

    虞秐升终于吃力不住,手臂一落,簪子垂于袖口,她咬了咬牙,却仍不愿松了它唯一能凭借之物。

    褚瑀身侧的内侍给这王朝的储君撑着伞,他看上去仍是温润如常,在看向垂在虞秐升身后的褚珩时,褚瑀微微皱了皱眉。

    虞秐升却是下意识将褚珩又往身后藏了藏,抬头对上褚瑀。

    褚瑀注意到虞秐升的态度,他神色里柔和下来。

    “二娘,你带十三郎回去。”

    虞秐升眯了眯眼睛,她微微侧头,她对他的话报以怀疑,即使眼前这人,是她请来的人。

    “请二娘信我一回,此事交由我来解决。”褚瑀还觉得不够,又补充道,“若是出了任何事,便都由我担着。”

    褚瑀看了眼褚珩,微叹了口气。

    “十三郎毕竟是我的弟弟。”

    虞秐升握着簪子的手松了一些,她收了口气。

    周身气力终支撑不下去,簪子叮当——

    坠入雨水中。

    “来人。”褚瑀唤了身后人一声,“带淮王回去。”

    才出宫门,褚珩躺在车厢内,他身子发烫得厉害,不知是不是淋雨过久了,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马车外有嘈杂马蹄声将车厢重重围住,虞秐升掀开车巾,隔着雨幕,甲胄显目,见一众着戎服武将对着她叉手,为首的男子身形魁梧,神情凝重,虞秐升瞥见男子着的缺胯袄子上落有对豸,对豸是金吾卫图腾,想来这男子是金吾卫大将郭元琼:”娘子,殿下他究竟如何了?”

    虞秐升回头看了眼褚珩,她出了车厢,将车巾放下,面对着这些武将额首。

    “殿下无事,只需回府静养。”虞秐升道。

    她淋雨许久,衣衫也湿了大半,但神情仍旧矜冷淡然,在这些人面前,她不能表现得过于紧张。

    褚珩因军功受朝中武将支持,这位金吾卫大将军郭元琼昔日也曾在安西从军,因而自也倾向褚珩一方,只是她偶听闻,这位大将军威仪勇猛,却是缺一些对朝堂上的仔细掂量,需有绳索牵引而不至犯错。

    “诸位将军今日是不用衙署当值,这是都要进宫么?”她瞧着他们所去方向,轻声问道。

    “回娘子,望县事出有因,殿下一心为军户,我等定这是上劄为殿下和军户求情。”郭元琼许是意识到她是褚珩妻子,态度倒是极为恭敬。

    “诸公这些劄子上去,难道还要置殿下于不义之地么。”虞秐升冷冷回绝道。

    此声倒是让诸多武将皆浑身一颤,互看一眼神情不解。

    “娘子所言何意,我等自都是……”郭元琼有些急,他觉得此刻眼前这女子看着便厌烦起来。

    “我知晓诸公苦心,可诸公首先应是大陈的朝臣,是圣人的国之栋梁,”虞秐升道,“今日殿下此劫,非因只是殿下替军户求情而触怒龙颜,更是与殿下一同求情的那些劄子。”

    “我知晓诸公是出于好心,但是在他人眼中却非如此,结党营私,是为大忌,诸公且明白?”虞秐升道。

    她不能说得太明白,如今还未出宫她还是要做好完全准备。

    郭元琼神色一僵,恍然明白起来。

    后退几步,对着虞秐升俯身一拜。

    “多谢娘子指点,是我等鲁莽了。”

    “多谢诸公体恤。”虞秐升叉手,帘巾一掀,虞秐升踏步进了马车。

    “娘子,殿下没事吧。”马车外琥珀急急出声,和密集的雨声一同而至。

    她许是跑得疾了些,还带着重重粗气。

    车壁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随着车厢起伏晃动。

    “琥珀,多谢你去得及时。”微弱油灯照着少年人面,薄薄的一点光也透不进这苍白里去。

    “娘子,这是奴应当的。”琥珀贴着车巾道。

    “今日我又欠了六娘一次,”虞秐升将被角掖了掖,她道,“六娘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回娘子,奴瞧着太子妃殿下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是身子好些了,梓桑说太子妃最近常替东宫中奴婢瞧一些病症,也不只是一味的伤怀了。”琥珀道。

    琥珀压低声音道:“娘子当日说得话,许是太子妃也有听进去。”

    虞秐升了然,原身记忆里,秦稚闺中时便喜研岐黄之术,博阳秦氏为其还特意着她拜太白山见素子为师,只是自后嫁入东宫便再无施展之地,渐渐连她自己都忘了。

    虞秐升与秦稚常有相见,便从心宽慰她可寻自己所喜之事掩去所忧,不想她竟寻回了自己旧日手艺,倒也是好事。

    虞秐升从心底里为这个女子感到高兴。

    “阿九。”琥珀声音远了些,想来是阿九回来了。

    车巾掀开时透出了水汽,阿九对着虞秐升叉手,待瞧清楚了躺在车厢里的褚珩时,阿九的脸色一白,眼眶已然泛泪。

    “如何。”虞秐升镇定问道。

    “如娘子所料,颜仆射未曾上书,连带着兵部户部吏部所上劄子皆被颜仆射扣了下去。”阿九正了正色,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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