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他下的命令简洁,与向队那种带着宽慰的话不同,他的语落音绝,判断局势从未出错,因而在队中所做决断不容置疑。

    自褚珩接手十七队以来几不出错,即使如淳于迦这般谁也不服之人,也未多质疑他的决断。

    李奉思没有说话,他见褚珩握紧了那段短枝,李奉思维维移开了目光。

    夜里就要起风了。

    四周起了鼾声,土堡夯实的黄泥冰得发冷,连续熬了数日,这短暂的睡眠是最好的修养的时机,但褚珩却没有睡,他仰着头看着这荒壁上的星辰,即使断粮多日,可这天地星辰还如往日那般,依旧日月轮转。

    旁边也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褚珩撇眼看去,大抵是李奉思缩着身子,因姿势不是很舒服大抵便睡得不安稳。

    注意到褚珩的目光,李奉思也抬头。

    “睡不着?”褚珩问李奉思。

    李奉思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也不否认他的话。

    “是。”

    “在想什么?”褚珩低下头问他。

    “想爷娘,想向队,想……”李奉思没有说下去,“脑子浆糊一样,想不明白。”

    “十三,你在想什么?”他反问。

    “什么都没想。”褚珩道,他抬头又看向墨色天际,只觉得天高远阔,他们这处土堡竟比不上那点微弱星辰。

    手里还攒紧那根短枝。

    再过一刻,他便要动身了。

    “十三,我瞧着你后头背甲有些松了。”李奉思忽然起了身,“我知晓你要出发,我帮你把背甲系好。”

    他的脸上还是那般憨憨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褚珩看着这个瘦小的少年,他情绪里的紧促忽而也少了许多,终还是不忍拒绝,背过身。

    “你系吧。”

    那一瞬的疾风忽然而至,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只在倒下去的时候,听到李奉思哑着声说了声‘对不起’。

    再之后他便彻底晕了过去。

    夜风冷冽,沿着沙地上数不清的死尸呜咽哭泣,一片死寂间,他忽而睁开眼睛,猛然爬起身,发现身边的李奉思早不知去向。

    远处有乌鸦盘桓,他懊恼地重重锤向土墙。迅速蹲身朝着后头的堡后缩去,待至淳于迦处,瞧见淳于迦睁着眼睛歪着头根本没有闭眼睛。

    “李奉思呢?”褚珩冷声问。

    “那小子,”淳于迦轻蔑笑了笑,身上的旗还扛在他肩上,他盔甲那处凹了进去,旗似长在他身上般。

    “说。”褚珩抬了声。

    “自是替你去突围了。”淳于迦懒散撒动了动身,又打了个哈欠道,“我瞧着,这小子也算是长大了些,今日终不是那般的怂蛋了。”

    “什么!”褚珩眉心一蹙,一把揽过一旁的横刀。

    “十三你做什么去!”淳于迦见褚珩就要朝着堡下而去,支起身问道。

    “救他!”

    “救什么!既是大陈的兵,那就做好时刻要送命的准备,即使今日不是他,明日便也会是你我,你如今可是十七队的队正!”淳于迦扯住褚珩的手,“向队把整个十七队交给你了!”

    “他才十六岁!”褚珩回头,夜风呜咽,他的声音露出些许悲怆,“他家里爷娘还在等着他回去呢。”

    淳于迦握着他的手忽然松了,男人自嘲似得笑了笑,又将身子缩了回盔甲里。

    “十三,你也不过比他大了几岁,”淳于迦抚了抚旗杆,“谁家里爷娘不盼着,你家里爷娘不盼着你回去么?”

    褚珩握着横刀的手顿了顿,然后又紧紧握住了。

    他没有回答。

    “若我未带他回来,你们寻机会撤离此地,”褚珩顿了顿,“总找个机会要活下去。”

    “爷娘都盼着呢。”

    褚珩说完,身子蹲了下去。

    他离开得极快,借着几处破盾挡身,矮着身子小心绕过了碎石滩。

    因是星夜,许是双方僵持许久,今日对面敌营皆无一点声响。这倒是难得好运气。

    他疑惑着,继续朝前缓步摸去。

    星舞低垂,他无心欣赏这些,再往远一些,便能看到遥遥八贡雪山在黑夜里起伏绵延。

    从敌营处绕了过去,便忽然听到远处马蹄声,贴着地面轰鸣。

    褚珩闪至一石后,他学过一些吐蕃语,听到马队上的人说的话。

    “这大陈人真没意思,拖了五圈就没气了,也不够咱们玩的。”

    “你那马跑得快,咱们马并在一起拖他,还是我快了些。”

    “这么多天一直围着,一点鸟声都听不见,实在是太没意思了,今日倒是解了气了。”

    “你看他那怂样,陈军会派这样的傻子去突围?一定是偷偷跑了的,正巧撞上我们。”

    “这样的怂包死就死了,哈哈哈,大陈人还得感谢我们呢……”

    “……”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褚珩手攒紧,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待那一队进了敌营,他蹲下身,就着黑夜朝着方才那支骑兵来的方向疾疾奔去。

    沿路无一点植被,只有落了雪的泥地狰狞,愈往外,窄道越短,愈是寒冷。

    再往前,发现了一片被箭羽占领的砂地,他的脚顿了顿,箭羽前头正躺着一个人!

    “李奉思!”他松了方才握紧刀柄的手,朝着那躺着的人扑了过去。

    “十三……”躺在地上的人气若游丝,褚珩扶着他的身子,能察觉道手心濡满了粘稠的血液,“我求,求援了。”

    “你先别说话,”褚珩有些急,天色太暗,他想要判断他的伤势,他意图要扶起李奉思,手上稠腥血迹愈多,但怎么也拖不动他的身体,“我带你去寻医工。”

    他倾过身子,微弱星夜间,少年的腿如同棉絮一般垂在裤腿里,裤脚被血迹全然濡湿了,地上都是大滩的血水。

    他伸手按了按少年的腿,除了满手血迹,少年毫无任何感觉,整条腿都断了,只是不知道身上的出血点在何处。

    “十三,别费力气,”李奉思抓住褚珩的手臂,“半日,再……再半日……”

    他喘气着。

    “再过半日……援军就可到了,告诉···告诉他们再坚持半日。”李奉思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道,“我不是···我不是孬种。”

    “知道了,我带你去找医工。”褚珩凝了力气,拖起李奉思的后背,将他覆至自己身上。

    他坚定回身,一步一步匿名走在雪地里。

    “我带你……回去。”

    “十三,十三……”李奉思声音越来越低,“我……我不是孬种……”

    雪夜风霜,就着冷甲往里灌,他声声颤颤,但回答李奉思的时候,迎着戈壁冷雪尽力掺了温暖。

    “不是,你不是。”褚珩重重回答道。

    他能感觉到后背被李奉思身上的血液濡湿衣衫,他能觉察到除了他的腿只是轻飘飘挂着,大抵少年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口,一步步在雪地里凝成浓稠痕迹。

    褚珩的眼睛酸胀得发疼,浑身颤颤不止。

    “十七队,从来没有孬种。”

    褚珩余光看着前头微弱光线的短路,四周散了一圈,长长的血迹自不同四方而来,以此为圆心,绕了许多参差不齐的圈环。

    方才他粗略察看一番,李奉思身上还有不少的箭伤,刀伤,刀刀致要害,也大抵是与那些人动手时所留下的,那些吐蕃人又觉得不够意思,便将他拖拽在马后,以极速拉了数多公里,直至兴尽方矣。

    这些即使他不曾看到也能想象得出来。

    李奉思听了褚珩的答话,忽然露出释然的笑意,血从喉管呕了出来,尽数皆落至褚珩的盔甲上。

    “十三……”李奉思垂着头歪在他身上,“我……我想爷娘了……我想……想回家。”

    他的眼睛开始涣散了,视线也不再停留在褚珩身上,望着远处的一点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开始喃喃。

    “十三,我好疼啊。”他的声音细弱游丝,“我好疼啊……”

    褚珩喉珠滚动,他的手攒进掌心,眼眶发酸,脚步却还在不断往前。

    “马上,马上就不疼了。”他将李奉思往上拖了拖,抬目看向远处至暗,瞧不见任何光点。

    “我们就要回家了,回家了。”

    “疼……好疼……”背后的人还在喃喃,他一手拽着褚珩的衣袖,身体却总是不断下滑。

    “回家了,咱们回家了,”褚珩咬着牙,他能感觉到喉咙里的血,“回家了,就不疼了。”

    “十三,疼……疼……”李奉思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成的话,到最后这话听来便成了嗯嗯唧唧的呓语。

    “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你看啊,今天的太阳真好啊,咱们的院子是重新修过的,阿耶正刚切了瓜,那瓜还冒许多水,是阿耶早上才在地里摘的,阿娘在里头烙胡饼呢,上头撒了芝麻,隔着远就能闻到味道……”褚珩的声音与北风盘旋着,李奉思攥紧了衣袖的手缓缓有些松开。

    寒风裹挟着二人,狂野之间,空无一人,远处已然有几只乌鸦候着在砂地里来回踱步。

    它们在等它们的食物,在等一种死亡。

    李奉思的声音快要消去了,褚珩垂着头,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能做什么,即使再坚定往前挪去,他也能清楚感觉到这具年轻生命的渐渐流逝。

    “回家了,咱们……回家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打扰这旷野冷寂。

    少年贴着他的身子,瞳孔缓缓睁大,望着旷野,忽然贴着他的耳根清楚道了一句。

    “阿耶,阿娘。”

    呼吸彻底停止。

    心被重重锤击下去,他徒升起那种无力感,天地之间,他什么都抓不住。

    四周突然就浓稠起来,在一抬头,背着的李奉思早已消失不见,四下望去,远处的八贡雪山忽然开始崩塌,四周的土地里弥漫处腥红的血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脚踝,贴着他的衣衫至腰腹,快要没至他的周身。

    他在浓浓血水里奋力向上一抓,底下像有千万枯骨抓着他的脚踝不断往下坠落。拼命抬头,远处遥遥一方像是緗色朝霞,在腥红之间隐隐渗进来。

    呼吸急促起来,他猛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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