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

    屋子里全是药味,他身上的伤口皆被包扎过了,他微侧过头,想要起身,察觉被角一处被人压着。

    半趴在床榻上的女子依着那一角,那一弯緗色的裙衫散落地上,像是贴着日头光线。

    他将手缓缓收了回去。

    她睡得似并不安稳,似乎是因一侧压着脸,那另一侧便挤压了过去,端秀的脸倒像是忽然多生了些许肉,如若孩童那般,显出俏皮气。

    褚珩止了起身的心思,侧过身,能正面瞧见她的脸。

    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过于冒犯,便只是微微的,悄悄得侧目看着她。

    胸口浮动沉重钝气,还在拖着他往下坠,但在这瞬间,他觉得看着她时,像是密密的网里吸入的轻薄气,让他总想再能多呼吸一些。

    她的发髻略有松散,几缕碎发落在眼前,极不舒服。

    褚珩半支起身,他的动作极慢,挑起手指,指缝距离她脸咫尺之遥,低头看见自己指腹上的厚茧与粗鄙的伤口。

    远处起了胡笳声,窗檐有虫鸣,窸窸窣窣愈觉得月色可爱。

    他的手指往回蜷,迅速收了回去。

    她的睫毛浓密,睡着的时候也会微微颤抖,像是蝶翼一般。

    再然后,那蝶翼煽了翅膀,日月星辰忽而便清晰起来了。

    他未曾反应过来,那星辰却猛然靠近他。

    “你醒了!”虞秐升欣喜道,将手贴在他的发额上。

    “谢天谢地,不那么烫了。”

    她的手带着温热,短短拂过他的额头,迅速又移了开去。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伤口疼不疼?”

    褚珩虽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但终究是终于醒了,这便是好事。

    “无妨。”褚珩想要避开目光,虞秐升却又贴近了些,似乎在仔细辩驳他的表情。

    “瞧着还是脸色不大好,我唤医工再来瞧瞧。”她抽身就要走,手腕被猛然拉住了。

    “怎么了?”

    “我没事。”他淡淡道。

    “怎么会没事,”虞秐升有些急,“那医工说了,你身上不仅有新伤,还有许多旧伤都不曾养好,若再这般下去是会拖坏了筋骨的。”

    “我自己的伤自己有数,”褚珩却摇了摇头,“以后,不用唤医工来。”

    虞秐升回头,她神色有些无奈。

    之前阿九曾与她说过,说褚珩受伤从不着医工来看,也不喜他人近身。

    这么多年下来,战场上的伤都是自己来料理,久而久之,他自己对各种外伤倒很是精通。

    若非她坚持,阿九本是无意愿请医工来看伤势的。

    “今日请医工是我的打算,与阿九无关。”虞秐升神情严肃了些许,她怕他万一动气怪到阿九头上,那便是她的过错,“殿下若是要责怪,那便责怪我擅作主张。”

    “无论如何,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虞秐升说话有些教育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殿下若总是这般一意孤行,那我……”

    她忽然泄气了般:“只是,我自然也拗不过殿下。”

    褚珩微怔了片刻,见眼前女子忽而又恢复往日那般疏离神情,他有些不明,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个……那个意思……”随后他又道,“我自己的伤自己知晓。”

    “我怎么会责罚你。”褚珩补充道,他的神情似很认真。

    薄刃露了端端一截明光,将尖锐收了起来。

    “罢了。”虞秐升叹了口气,“那殿下便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升升。”落在她手腕上的手仍未松。

    “殿下还有事么?”

    “可以……”他顿了顿,喉珠滚动才露出一个字,“等一下。”

    虞秐升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转身坐了回去。

    她手腕上的手这才缩了回去。

    褚珩半支起身,身后垫着高高软枕,低头乖巧着喝了药。

    倒是这样子的褚珩少了许多冷冽气,眉眼垂了下来,发髻也松散着,低头喝药的时候,睫毛压着,眼尾跟着垂了下去,露出原本秀柔的五官原色,愈发显露乖巧模样。

    看着眼前少年的脸,她甚至也有隐隐的疑惑。

    褚珩只是表面瞧着不好相予,可明明有时候也极听话,为何他人都说他性子不好。

    待他喝完了药,虞秐升递过一颗金丝党梅递至他唇边。

    “这样就不苦了。”她抬了抬眉,对他道。

    这倒像是个哄孩子一般,褚珩怔着瞧着那金丝党梅,把目光移至虞秐升脸上,烛光映着她瞳孔里的微光,整个人便似都奕奕明媚般。

    “无妨。”他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磕绊,唇间还留有药的苦味。

    “我以前与殿下说过的,无论是什么感受,殿下总要说出来,我才能知道殿下究竟是怎么想。”虞秐升认真道,“苦或者不苦,这些感受皆可言之于口。”

    他自幼生于冷殿,孩童时即使得了风寒,也不过是三两日挨一挨便过去了,何况阿娘常说无用之人才需医工相佐,才会被感受所缚,自此后,他便再不让人近自己身。

    安西这么多年,所历霜雪许多,如今这也不过是些苦药,于他并不碍事。

    “我,不畏苦。”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如实道。

    眼前的緗色忽而浮动起来,轻盈如朝霞升起般。

    “我怕,你觉得苦。”

    她说此话时,神情极为认真,甚至贴进了愈多。

    “我此刻就是这般想的,便如实与殿下说,殿下知晓了我所想,自会明白我所做。”

    她将金丝党梅往他嘴里一塞,眉眼便弯了起来。

    “给殿下示的范例。”

    甜味很快填满了口腹,灯火映衬在她眼睛里,那胡笳声漫长蜿蜒,她身上的淡淡暖香递了过来,从这寒冷身体里渗了进去。

    “我昏迷后,后面还有什么事?”褚珩避开目光,他望着自己前头的锦被,沉下声问道。

    对面的虞秐升没有立刻回话,他抬头。

    “有些事,我确实也要与殿下说。”她忽然接着话道。

    虞秐升将自己在得知消息后,一众的安排皆与褚珩一一讲来。

    她要琥珀去求秦稚那段,她也并未做任何隐瞒,只是她不知道,此事最后还是安排了太子出面,褚珩会不会介怀。

    “我寻二娘让太子出面,殿下是否介意?”虞秐升把话摆明,事情总要有说清楚的一日,她不喜欢窝在肚子里猜来猜去,若是褚珩定要与她计较,她也无话可说。

    “不会。”褚珩似对此事无多在意,他眉尾微垂,“太子妃是你手帕交,邀朋友相助,此事无可厚非。”

    虞秐升对他的话诧异,他对于这件事竟这般坦然,毫无芥蒂她与秦稚的关系。

    虞秐升还是有些迟疑,这在一定程度上,她似又证明了德明帝对太子的偏爱,同为储君之争,褚珩多少会觉得心中不适吧。

    “若有一日,太子妃有事要你相助,我也会助。”褚珩又道,“你不用介怀。”

    褚珩认真看着她,他的神情极为真诚,清澈得一眼便能见底。

    “殿下,不是对东宫……”虞秐升嗫嚅道,“我以为……”

    “东宫如今欲推之令有伤大陈百万军户,因碍军户,我才阻。”褚珩道,“我所施手段,皆与你交友无关,不必挂心。”

    他说得明白清楚,对她并无任何隐瞒。

    虞秐升喜欢这种坦然,就好像此刻,坐在她身前的这个人,她觉得自己和他距离很近,是在进入这个世界里,从未有过的贴近。

    她继续将之后的安排讲来,褚珩跟着额首,至直快结束时,她停了话。

    褚珩阿娘这段,虞秐升顿了顿。

    褚珩听得认真,见虞秐升忽然止了话,他侧过身,看到她脸上的迟疑。

    “怎么了?”

    虞秐升抿了抿唇,她对这话不知如何表露。

    复想到方才褚珩的坦诚,她又觉得,即使自己不说,她去寻他阿娘的事,阿九也是知晓的,既迟早要知道,那便还是她来开口。

    “我去寻过母妃。”虞秐升把话干脆说出了口,她抬头观察褚珩的表情。

    褚珩还是那般淡淡情绪,他听到这句话时,眉尾颤了颤。

    这句话,让他情绪有了极其细微的表露。

    随后迅速收了回去,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点了头。

    “嗯。”

    这是他对这件事的应答,清浅点头。

    就像是隔着短短的溪涧,即使不深又薄,一步便能跨过去,但溪底石滑难过,却也足说明,他人不想别人跨过去,那她就停在这头,不靠近了。

    “殿下昏迷数日,我着阿九四处探听消息,朝中倒是未有多事发生,只是为何,孙五明明都已经快带至邺京了,怎么人又会突然死了?不是与望县叛军皆已说定了么,他们为何又会杀齐副将?”虞秐升迅速换了话题。

    “我听说孙五尸身在近邺京破庙发现,”虞秐升忧虑道,“剑南道定是听闻了孙五死的消息,觉得当日刘十七所言劝降之言皆是骗人,大失所望下,这才穷巷反击杀了齐副将。”

    “孙五如何会死呢?此人是秘密带至邺京来的,半路怎会有人截杀?”

    “难道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褚珩眉宇紧蹙,他眼底浮过一层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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