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玛莎，我最近有些忙，没有来得及回来给你打招呼。”

    玛莎停下手中的针线，把缝到一半或者说缝好拆了之后在缝到一半的衣服放下，丢到一旁的篮子里。

    下了床，去房间的角落里端来了一个水盆放在了道恩面前，但很显然时间过了太久，里面的热水已经凉透了。

    道恩明白这是让她去擦洗的意思，于是也跳下床，端着那盆水去角落里洗漱。

    回来的时候，烛灯已经熄灭了。

    玛莎背对着她盖着被子躺在靠墙的角落里，道恩把水盆放回原来的位置躺在了床的另一头。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但道恩洗完冷水澡难免带着一身寒气，所以睡在床边，没靠玛莎太近。

    玛莎听到她躺下的声音，没有转身。

    像是嫌热了一般，一下子把身上的被子甩开，丢到了道恩身上。

    道恩偏头看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裹紧身上还带着一些温度的被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谢谢你玛莎。”

    玛莎没有动，依旧背对着她面向墙壁躺着。

    但道恩知道玛莎此刻还醒着。

    于是她过了一会又再次开口。

    “玛莎，我想搬出去住。”

    一片黑暗中，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的玛莎听到这句话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之后可能会经常回来的很晚，这样太打扰你休息了。”

    “我攒够了钱可以在外面租一个房子。”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你以后不做侍女了也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会经常来看你。”

    道恩说完，玛莎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像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于是道恩不再说话，也在这一片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这十年里玛莎老了很多，她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越长越多，脊背也渐渐佝偻了起来。

    玛莎没法说话，也很少对道恩的话有什么反应，所以道恩已经习惯了这样只有她一个人自说自话的交流方式。

    第二天早上道恩睁眼的时候，玛莎已经出门了。

    道恩本来还准备今天晚上再告诉玛莎一遍自己要搬出去住的事情，结果忽然发现床边放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摞叠好的衣服，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道恩捧起这摞还散发着肥皂清香的衣物，笑了笑。

    她一直都知道玛莎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道恩这天早上到的格外早。

    联城议事会的大厅里还没有什么人。

    道恩一路畅通无阻，没遇到什么人，一直走到二楼督察厅的办公室坐下。

    格兰特因为昨天要熬夜清算那个庄园地下室里的的财产和调查弗雷德伯爵和议事会交好的人员名单，工作到深夜没能来得及回家，现在还趴在桌子上睡觉。

    道恩进去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打扰他，直接进了办公室的里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里间离其他人的位置比较远，屋内的这张书桌比较大，看起来是刚收拾出来的。

    桌面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杂物，只有常规的纸笔和待处理的文件。

    虽然之前阿多尼斯身为副部长也帮着审批了一些，但因为部长这个位置空缺有一段时间了，公务还是积压了不少。

    道恩在桌子面前坐好，准备先试着处理一些文件。

    虽然她确实因为斯温德勒的安排没有经过议事会的层层选拔，但是最终的竞选她确实提前准备过，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地通过。

    或者说那份竞选申请的文件是她故意放在斯温德勒的桌子上的。

    解除诅咒获得自由只不过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而获得权力真正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这十年来她蛰伏在斯温德勒身边深藏黑暗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除了暗杀目标以外的人。

    而进入议事会，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是实现这一切的第一步。

    这些文件大多数都是议事会各部门的递交的审批文件和因为利益关系牵扯众多无法由一方独自决定的纠纷案件。

    督察厅需要扮演的角色就像是一个裁决者，帮助国主调解联城议事会内部的矛盾，再将调解的结果递交给国主。

    格兰特已经把弗雷德的人际关系图整理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和那天临时会议上财政部大臣说的一样，弗雷德和议事会内部成员的关系错综复杂，几乎每个部门都和他有过交易往来。

    不仅有罗拉的父亲、财政部的副部长查尔斯侯爵，还经常行政部的人出入都城内的各种娱乐场所。

    弗雷德这桩案子凶手自然是查不出来的，毕竟她暂时还不能举报自己。

    所以目前也只能处理一些他死后牵扯出来的一些经济纠纷。

    之前阿多尼斯和她暗示过弗雷德和博纳画廊之间关系匪浅，而会长正是画廊这场义卖活动的组织者。

    所以他们只能偷偷地先把人救走，而不能贸然直接向联城议事会举报这场义卖活动的内幕。

    否则一旦失败落人话柄，以会长的实力，他们都将没有翻身的余地。

    但既然这场假意卖画捐赠给福利事业的活动背后的主事人既然是会长大人，那么会长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交给督察厅来办呢？

    道恩有些想不明白。

    “咚咚咚”

    门被敲了两下，格兰特走了进来。

    “部长大人，fu弗雷德伯爵留在庄园里的财产已经清算完毕了。能够估计价值的部分总共是两千四百五十八个杜幽币，还有一些田产和艺术藏品还在拍卖当中。目前结算的财产已经足够填补财政部那边的空缺了。”

    “那个庄园的管家和仆人呢？”

    “我们的人做完财产清算之后，管家和仆人都不见了，说是处理完庄园的事务退休还家了。”

    “我知道了，去找财政部大臣对接商议具体财产收归办法吧。”道恩依旧盯着手里那张关系图发呆。

    “好的。”

    道恩点点头。

    门刚被关上不到半分钟，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请进。”道恩以为还是格兰特，就没有抬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

    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阿多尼斯。

    道恩抬头的时候阿多尼斯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她的书桌上稳稳地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精致的瓷器和桌面碰撞出轻微却悦耳的声响。

    “部长大人，刚刚我看到格兰特拿着文件出门，我就问了两句。听他说您是要让他直接去找财政部的大臣对接弗雷德伯爵财产清单。我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就拦住了他。”

    阿多尼斯笑着说道。

    道恩挑了挑眉，往桌上的红茶看了一眼。

    红茶冲泡之前提前加了牛奶减轻一些入口的涩感，香醇的清香从精致的茶盏中飘出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暖人心脾。

    “谢谢，请坐。”

    道恩指尖放在杯侧轻敲了一下，继续说道：“副部长大人是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时机吗？”

    “我并没有反对您的决定的意思。这些清算出来的财产按照规定直接交给财政部大臣对接数目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阿多尼斯坐在书桌的对面，将那份从格兰特那里拿回来的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他说道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只是如果您还想继续在议事会工作的话，最好不要。”

    “为什么？”道恩问道。

    “您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明这件案子还没有到不可调解的地步会长就急着把财政部大臣叫过来，还非要特意把弗雷德这个案子交给督察厅来办呢？而我们为什么又那么顺利地就找到了那个庄园和那把能打开油画密室的钥匙？”

    阿多尼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受伤的手上已经缠上了新的纱布。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神色认真，新换的单片眼镜随着低头的动作折射出一片无色的亮光。

    道恩被这么一问，立马回想起这几天追查这个案子的种种细节。

    他们一路上确实未免太过顺利了些，仿佛有人故意提供线索，引导他们不断继续深入。

    “你是说会长故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让我们查到这些？”

    “不是我们，是你。”阿多尼斯抬头蓦地对上道恩的目光，“会长大人在通过这个案子试探你的底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国主大人的意思，但是会长大人的确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会不会选择站在他这边。”

    “他不是知道我是国主大人身边的人吗？”道恩皱起眉头。

    “就是因为他知道你是国主大人安排进来的人，所以才更要小心。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联城议事会的连任了这么多届的会长只是个跟在国主大人后面伏低做小的简单人物吗？”阿多尼斯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桌面，“你现在坐的这张桌子前几个月前还坐着另一个人，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辞职消失、了无音讯了吗？”

    “不是年迈退休？”道恩心下一惊。

    “年迈？他离开的时候不过四十六岁，而我们现任会长大人今年五十一岁。杜幽帝国的议员从未有过这个年纪就提早退休的先例。”阿多尼斯把放在一旁的糖块也推到她的面前。

    糖块每一个都看上去都形状工整，没有残缺，呈现出的色泽大小都差不多。

    “部长大人，联城议事会要考虑的可不仅仅是完成任务。特别是督察厅，不是简单地查查案子、签签审批就能待下去的。就像您面前的这杯红茶，茶叶、牛奶、糖块甚至杯具都是通过精挑细选来到您面前的。可您就确定这杯红茶一定是最好的吗？”

    阿多尼斯用镊子夹起从盘子里其中一块，表面上方方正正的糖块实际上缺了一角。

    “不，端到您面前的只有这杯泡好的红茶，而挑选糖块的人您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所以这杯红茶是不是最好的，您也不知道。”

    窗外的钟声响起，早上七点了。

    “我明白了。”道恩夹起那只残缺的糖块放进茶里，用银勺搅拌了几下，很快糖块就消失在一片红色当中，“你的意思是说国主大人就是那个喝茶的人，而会长大人就是那个挑选糖块的人。”

    “不，会长大人是决定由谁来挑选糖块的人。”阿多尼斯望向窗外，像是在静静地等待钟声敲完，“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这份弗雷德的财产清算文件就是他挑选你的过程。”

    她现在无疑就是那个挑选糖块的人。

    “所以我是要先把这份文件交给会长大人过目，再做打算是吗？”道恩凝望着面前这杯红茶，用银勺捞出那块还未化尽的糖块。

    糖块再没有融化在红茶里之前，是不能直接送到国主面前的。而现在交给财政部大臣虽然是以最快的速度满足了国主的需求，却也就等于越过会长添加糖块的过程直接把糖块送到了国主面前。

    这样不仅坐实了她是直属国主大人的人，不会为议事会所用，甚至不会给会长留什么情面。

    会长对国主看似忠心不二，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利益和野心。

    这场局里，她一步步地知道了会长做的不法交易，发现了会长的“把柄”，实际上也是一步步走近了会长提前设下的陷阱。

    会长在用自己的一看似把柄的画廊，试探她会不会把这个消息转头就告诉国主。

    而会长如此自信地放出博纳画廊这个诱饵，一定是有自己的退路，所以哪怕道恩告诉国主这个消息，会长也不会因此倒台。

    很有可能国主大人早就知道这个贩卖人口的肮脏交易，甚至还从中获益，默许了它的存在。

    “部长大人很聪明。”

    阿多尼斯转过头，抿了抿嘴角，向道恩投去赞许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些？”道恩对上他的视线。

    道恩依旧记得那天舞会上大家都认为她抢了阿多尼斯的位置。

    而阿多尼斯一开始对她也并非现在这样欢迎。

    上次她第一天到督察厅办公室的时候，大家还依旧把工作文件交给阿多尼斯处理，而现在那些文件却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格兰特也开始向她汇报工作。

    这些无疑都是阿多尼斯的意思。

    茶杯中淡淡的热气很快暖热了道恩原本冰凉的指尖，香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萦绕在两人周围。

    钟声停下之后，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两秒，很快窗外的人声变得逐渐嘈杂了起来。

    “没错。”阿多尼斯挑了挑眉，眼含笑意，“会长大人借此试探您，而我告诉您这些当然也是有所图谋。”

    道恩停下手中搅拌红茶的手腕，把银勺搁在一旁。刚刚那块加进去的糖块依旧融化殆尽，用银勺也捞不出什么糖渣来。

    她抬眼撞进那片深褐色的眼眸，忽然觉得阿多尼斯瞳孔的颜色很像手里这杯浓郁醇厚的红茶，只能透过茶杯触摸到灼人的温度却始终看不清底色。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教您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部长，而您，站在我这边。”

    阿多尼斯把两只胳膊架在书桌上，下巴轻轻放在交叠的双手之间，毫不躲闪地对上道恩探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