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克服（七）
暗巷里的马车不是赵国府的，是属于吴郡顾氏的，有顾氏的专有标志，不是所有姓顾的人都属于门阀氏族顾氏一族。吴郡说到底在江东，离长安比较远，顾氏一族的标志是“松江鲈鱼”，即刚才裴峥看见马车上一条鱼的图案。
大唐二十八个顶级门阀氏族各自有一个专属图案，赵国府属于河南长孙氏，专有标志是“洛阳牡丹”。裴峥家属于河东裴氏，标志是“沂州海棠”。像安然的祖母属于太原王氏，标志是“清徐葡萄”，永嘉公主的丈夫属于扶风窦氏，马车上的标志是“岐山酥梨”，永嘉公主属于大唐李氏即陇西李氏，标志是“神龙”图案。
“顾公子？”安然诧异，发觉他手指冰凉，人较去年瘦了一些，道，“外头风大，我带你进去暖暖。”
顾烨松了手，安然抓着他的手进了绸缎铺，知道他是来定制衣服的，将手里的食物交给满心期待的彩绢，直接领着顾烨去往二楼更衣室。
更衣室里，安然转身去拿软尺。顾烨道：“你就这么急着做好业务让我走？”
一般客户都是买好就走，安然接待完这个客户便可以快速接待下一个。动作利落一些，可以接待更多客户。动作慢的话，在安氏根本活不下去，客户说不定早就被其他伙计抢走了，还谈何有业绩。
安然以前都是给他量完身高尺寸便让他走了，他之前每月都还在长身体，每月都要换新衣裳，现在二十岁长得不是很多，但有时还会长，便再精准地测量一次。
安然道：“你今日不是来定制衣服的吗？”
在她量尺寸时，顾烨一把扣住她的双手，将她逼在衣橱前，道：“做衣服，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你应该知道裴峥的为人，离他远一些。若错将他来找你当作男人的真心，便辜负我这些年的教养了。”
安然几乎贴着他的胸膛，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味。他身子冷又瘦削，或许是今年春天又发病的原因，也可能有其他原因。
安然觉得自己心脏扑通直跳，不知道怎么回事，脸颊有些微烫，以前接触顾烨很近却也没有这样过。
“我当然知道裴峥的为人，他是我的客户，仅此而已。和顾公子你一样。”
“是吗？”顾烨冷笑，“你从去年离开赵国府，便再也没有回来，平日就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
“是你说，以后让我再也不要过去。”安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因为他当时的冷言冷语，安然这一年多都是让彩绢把画好的图纸和定做好的衣服送到赵国府，自己并未再踏足赵国府一步。
顾烨蹙眉，心道，她竟然是这样理解他的那句话的。安然语气坚定地说：“不是吗？是公子你自己说的，‘要走就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难道还能厚着脸皮回赵国府吗？”
他不欲解释这么多，有时人闹起脾气来，时常说反话，亏她这一年多来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竟然至今没有听出他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意思是“希望你永远都别离开”。
她长发及腰，绑了两条辫子，并未及笄。顾烨松手，从腰间拿出一根银簪替她将长发挽起扎牢。安然方才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亦是她的及笄日。
顾烨问：“字可取好了吗？”
安然心平气和起来，道：“已经取了，阿翁给取的。”
“叫什么？”
“元宝。”
“很好，很适合你。”
安然摸到银簪上刻有花朵图案，问：“这是什么花？”
“茉莉花。”
“这又有什么典故，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安然知道肯定有意思，这“莉”与“丽”谐音，这谐音梗怕是让她时刻记得自己是“初丽”，是他以前的丫鬟，这顾公子实在太坏了一些。常言道，“出力不讨好”，意指“初丽”不讨好。她在赵国府干活估计就是不讨主子欢心，他才故意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她故意满意地说：“茉莉花纯洁无瑕，纯真质朴，挺好。”
顾烨心道，她竟然不晓得他送她“茉莉花”的真正意思，莉指的就是初丽，冷哼了一声，笑道：“喜欢就好。”
安然从他的语气判断出他送的茉莉花银簪并没有什么好寓意，还从他的语气判断出他现在心情很坏。他平时的情绪是不动声色，没什么情绪变化。今日却……
她问：“梁公的身体还好吗？”
提及梁公房玄龄，顾烨突然脸色阴郁。安然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是因为梁公。梁公今年旧疾发作，身体从年初开始每况愈下，一直不曾好转，她中间也曾探望过几回，但后来梁公府便不允许外人去探望了，想必梁公的病情不容乐观。他去年还在帮圣上处理朝堂之事，今年却因病情不能再处理政务，算是最后一刻还在为朝廷办事。
如此兢兢业业的人，安然就服房玄龄，而且房玄龄秉持一夫一妻制，一辈子没有纳妾，和她的祖父和祖母情况有点儿像。
眼泪滴落下来。
顾烨看见她脸上晶莹的泪珠，手指不禁抚上她的脸，道：“我都不曾哭，你哭什么？”他出生时，祖父长孙晟早已经去世，房玄龄教导过他，对他来说就像亲祖父一般。他听大夫说，梁公恐怕难以度过这个月。
安然道：“我替你流眼泪，你之后就不需要再流泪了。”知道他和梁公的关系，他们虽然不是亲生祖辈关系，但实际关系比亲生的还亲，他会难过，只怕梁公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真是欠了你了。”他无奈道，抚落她的眼泪，“也不知你是否是虚情假意。我却就这么信了。”
安然想落泪便落泪，想笑便笑，看起来情感真实，这是她做生意时学会的技巧，顾烨也看不透她的真实情感。
安然知道他身子冷，很可能不仅仅因为生病，恐怕还因为梁公快不行了，他心里头难过。双手怀抱住他，像小的时候那样。她害怕打雷，他抱过她，这回换她抱回去了而已，祖母说过男女之间有个“度”，她心里觉得那并没有超越了这个“度”。
……
顾烨离开国意绸缎庄后，安然突然想起有些时候孩子惹母亲生气，母亲时常会说“你要是从这个大门出去，以后都别再回来。”她在回府的路上会经过民宅，听见过几回这样的话，后来看见为人父母在追离家出走的子女时，还和彩绢说笑了一回。
赶孩子出门的是父母，最后出门追的还是父母。
可见“不要孩子再回来”这话是一时气话。
看见子女真的离家出走了，父母又后悔，担心孩子出门会有危险，又回头去追。
不知道顾烨那话是不是也是这样，她摇头，自己不是顾烨，怎么能够猜到他的想法。
彩绢问：“姑娘，您今天和顾公子在更衣室里做什么呢？半天都没有声响。”
安然道：“在卖衣服啊！”
$.
安府，春兰园。
安玲珑这两个月以身体欠安时常待在园子里，暗中帮助安彬做生意。安彬是男子，比她更适合也更容易继承家业。身为女子，只有能力强过男子十倍百倍，阿爷才会真把家业交给她。
如今，老爷安弘致明显更看好二房的安枝晋。大房在试图找寻其他办法。
杜萍儿跑来道：“回二姑娘，底下人看见了这两个月侯府嫡子裴中郎将时常去国意绸缎铺，下人还看见裴公子和安六姑娘出双入对。这六姑娘莫不是也看中了裴公子？这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觉得能够拿下裴公子？”
安玲珑虽然并不是真的喜欢裴峥，之前试图交往，是她母亲赶鸭子上架要她去讨好裴峥。每次都是她主动找裴峥见面，裴峥却也不拒绝。后来知道裴峥还在跟其他女人交往，安玲珑方才选择退出。
她喜欢的人一直都是顾烨。
亭子里，喂着水里的锦鲤，安玲珑问：“你们看见的都是裴峥自己上门去找安然的吗？”
“这个……还真是。”杜萍儿受了安玲珑的旨意，派人在国意绸缎铺外蹲守，看见的自然是裴峥主动上门，安然很少离开铺子。
安玲珑想，以前都是她主动找裴峥，现在竟然是裴峥主动找安然，裴峥待安然不同，冷笑：“好好好，都叫你们欺负我。安然，我待你不薄，你却这样对我，不管是顾公子，还是裴公子都喜欢找你……不管我怎么努力，你们都看不见我的半分好……”转头吩咐：“萍儿，去将冯家二少爷冯豪找来，就说我有事找他，约他来府里一续。”
杜萍儿垂首道：“是。”转身离开。
早在四月份，她听国意绸缎铺的伙计小东说起“裴峥”便让人暗中盯着。那些人乔装打扮，今天是这个身份，明天是那个身份，西市各种人来人往的，也不会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他们是良民，不会有人特意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