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滁天灵凉着声,说道:“良酝署的有然,他是太后的人,酒里下药便是经了他的手。”

    毫无意外地,一直徘徊在各位心头的幕后之人,终于被供了出来。

    可偏偏听起来是那么地离奇,一国太后,历经无数的荣权沉浮,既是身处惘然之际,也不该行如此焚身自毁之事。如今这接二连三裸漏于表面的谋计,是算有遗漏还是余了心思,又是余了哪些心思?端兆年尚不能瞧清,但她知道,其后一定惊动了某些人。

    “砰”的一声令下,大理寺分成两波人,一波乍涌向宫里,一波静观以待。

    出了良酝署的有然一步不歇,胯|下每多走出一步,他心里便多了一分欢喜。拐过眼前的宫巷,便可以直达宫外的大门,有然又加快了脚步,他挣破急风的流挡,来到了咸天朱门之前,终于递出了那张被攥得发皱的出宫帖,可笑容却在脸上戛然而止。

    大理寺的人赶到时,宫里早已没了有然的身影,又循着守卫的提示闷头找寻了一遍,依然无所收获。

    十月的天白日短,稍不注意便变了天,方才还是白亮亮的,眼下却是夜蒙蒙的,不远处的树丫上还有孤鸦鸣呜声。

    有然往后扯紧了缰绳,停在了原地,由着后头的马车追了上来。

    马车内的人虚撩开一半车帘,没有下车的打算,一身素色淡朴的衣衫,遮去了她原本的身形,但有然还是瞧出了她是宫里来的嬷嬷。

    田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了,跟了太后快有十年之久,太后轻易离不开她,有然当下便猜测出田嬷嬷是奉了太后之命而来,他敬重中又带了些怀疑,问道:“田嬷嬷,你来此是有何?”

    田嬷嬷于黑暗中睿智浅笑,完全拨开了车帘,看向有然,“你如今这般处境,恐怕难逃一劫,若是能逃到河淄,那你这条命便算是保住了。”

    原来田嬷嬷是助他一臂之力来了,而非取他性命。

    河淄、幽龙和成考合称朔北三镇,从天玑年间便逐渐独立于大唐,虽表面上归顺了大唐,很多事上他们却是自成一脉,就连赋税上也是自征自用,已然到了可怖的地步。奈何三镇势力日渐猖獗,朝廷迟迟不好对其大做文章,是以协定互不相扰政计,乃维持至今。

    河淄身为三镇之首,无疑是有然最好的去处,可如何才能被河淄接纳,是有然当下必须考虑的。

    有然细想了片刻,也斟酌出了主意,于马背上向田嬷嬷欠了个身,“多谢太后指点,有然记下了。眼下追兵逼近,有然不宜久留,先行告辞了。”

    田嬷嬷付以颔首,看着月色慢慢掩没掉有然的踪迹。

    寻不到人,大理寺又增派了些人手,郑泌琮在那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中逐渐失了淡定。

    若是等月色完全沉淀下来,他们势必要失了先机,人捉不回来,他郑泌琮也可以告别寺卿一职了。

    相较于郑泌琮的坐立不安,愈风澈显得从容了许多,高下立见之下有了分晓,愈风澈终究还是高了郑泌琮一头。

    愈风澈吁了口气,眉头竟又皱了几分,他语气有些不悦,“你说你堂堂一大理寺卿,本该心如明镜,这会怎偏偏脑子浆糊了,你急于找回人,可你现在下的又是什么命令,盲目寻找,你还嫌不够乱?既然是想逃命,可整个大唐全数掌控在皇上手中,又有谁能逃得掉?无非是一时的挣扎罢了,终归是要伏法的,与其躲躲闪闪一辈子,不如破釜沉舟,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以求庇护。”

    郑泌琮听了这话,否定道:“愈大人此言差矣,那有然是甚么身份?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吏,既无兵也无权,朔北三镇又凭何要保下他?”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愈风澈见郑泌琮一脸糊涂状,转而看去了端兆年,“她都比你看得清。”

    郑泌琮心下沉然,暗自恼怒愈风澈竟将他与端兆年相比,觉着是在打他嘴巴子,瞧不起他。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服,郑泌琮还是忍了下来,他端稳了大半辈子的官帽,凭的就是他左右交好,谁也不交恶的官场之道。为了混得如鱼得水,所以郑泌琮再看不起端兆年,他也不可能摆上明面,毕竟她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万般得罪不起。

    端兆年迎上愈风澈的目光,他漆黑的瞳眸坚定而决然,一眼望去,无法直达本心,只有幽深如潭。

    这朝堂之上,究竟还有多少藏龙卧虎之人?

    端兆年嘴角牵出一抹笑,忽觉已是暗夜行舟之境,稍不留意,便会失足跌空。

    从椅子上起了身,面对两个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和一个虽正五品的御史中丞,但却可决断御史台一切事务的御史台长官,端兆年双手合揖道:“秋狩当日清兵点明,曹大帅的确带了五万骑兵远赴而来,可螭东分明只有五万骑兵,在大帅叛乱之际螭东仍有重兵在把守,可见螭东是得了某些节度使的相助。”

    端兆年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前日与段承殷相谈的场景,她说:“镇守在外的节度使大部分都归顺了朝廷,轻易不敢支援这叛国之举,也没这个胆量,余下的可能便只有朔北三镇的节度使了,唯有他们敢如此作为。毕竟朔北屡掀战火燎原大唐千里,虽屡败却屡战,逢济年间的朔北叛战是天玑帝李暮倾焚尽心思才得以平息的,朔北仍然是朝廷心头大患,唯恐诸此大战再次上演,不到万一,朝廷万是不能擅对朔北做出任何兴兵之举的,这也导致了朔北撑大了胃口,敢跟朝廷叫板。要说支援曹刿,那便只有他们了,而恰好有然此次力助曹刿,朔北承袭历代的叛逆,汩水淖泥,若是能搅得朝廷不安宁,他们何乐而不为?是以,他们必然会保下有然这个人。”

    夜幕灯烛下,端兆年眸中隐着风雨,也伴着雷鸣,但愈风澈偏偏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段言清,他只当自己昏了头,竟会将完全不相似的两人联想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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