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入夜的邯郸城,坊巷万家灯火如星,纵横交织,拱卫着城池中轴线处灯火闪烁的王宫。

    若是天气好的夜晚,繁星璀璨,明月朗照,倒是与这地下格局,颇有些相似,皆是众星拱月之状。

    然今夜无星无月,只有阴风阵阵。

    定昏之后,一场绵绵秋雨悄然而至,初始飘飘扬扬,渐而瓢泼灌地,带着丝丝微凉与不容抗拒的霸道之势,降落人间。

    睡着的姬禾,怀中抱着一个青铜鎏金小手炉,蜷成一团卧在床榻上,紧紧锁着眉头,俨然是睡得不太安生。

    昔日她学习骑马时摔伤过右臂,一到阴雨天,右臂关节就会泛疼。眼下再加上癸水之故,宫寒腹痛,身子竟是格外畏寒。

    一场秋雨一场凉。她对于一点点体感之外的细微温度变化,都十分敏感。

    稚辛是个细致人,见姬禾如此,又找出一床蚕丝薄被,盖在她身上。

    感到舒适的暖意,姬禾才缓缓展眉,沉沉睡去。

    坊市之内,一支出自内廷的十人队胡刀轻骑,身披蓑衣斗笠,井然有序的纵马穿梭在雨幕中,风疾电叱急行在街道上,铁骑蹄声阵阵,踏在泥泞水洼,溅起水花四散。

    姬禾梦中听到声响,微皱着眉头,换了个姿势继续酣眠。

    隔壁屋子灯火未熄,范奚还未入睡。

    听到马蹄声,他站在窗台前,推开窗子,借着屋中的光亮,自二楼看见十名胡刀轻骑,在夜雨中路过诸侯馆,一路向城西疾驰。

    范奚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若有所思,侧过身,朝屋内阴暗的角落吩咐:“戊,注意隐蔽,跟去看看。”

    话音甫落,屋内一道黑影倏忽一闪,夜鸦似的从窗子飞了出去。

    代号为戊的影卫,纵身踩在栏杆,跃上屋檐,朝西而去,不一会就隐匿在浓浓的夜色中。

    深夜归于沉寂,唯有雨声潇潇。

    戊在屋檐之上,跟着这支轻骑到了城西的器甲制造所,看着他们深夜撞开了□□造箭作坊的门。

    骑士什长下了马,在满坊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拿出一枚折断了箭杆的箭簇,铁面无私地奉诏拷问监工兵校,此箭簇可是出自此间。

    兵校战战兢兢接过,在豆灯下细细观摩,于箭尖上发现两个细微的“裕昌”字样,遂笃定称确是出自本坊。

    这枚断箭与正规军队所用的战箭不太一样,乃是专为公卿贵胄打造的行猎用箭,每一阶级每个季度都有对应的数量规格,并且在其中锻上对应的名号。

    这“裕昌”二字,代表的正是被赵王封为裕昌君的长子——公子赵绪。

    胡刀骑士得到答案,马不停蹄飞奔回宫,上报君王。

    轻骑蹄声从西响过诸侯馆时,戊早已回来,正将此事禀告给范奚。

    范奚听后,略加思索,自言自语般道:“赵将起波澜。”

    白日他在殿中拜见赵王时还在想赵国:不出几年,必有内乱。

    现在看来,这内乱端倪初显,或许比预料之中,来的更早一些。

    赵王虽子嗣众多,然嫡子早夭,长子无宠,在朝中宗亲的各自支持的人选中摇摆不定,至今未立太子。

    裕昌君赵绪乃是赵王膝下最为年长的公子,为人和善文弱,无功无过。

    但因其母扇夫人乃宫人出身、只因昔日被醉酒的赵王临幸受孕,诞下赵绪,此后一直不受君宠,故而赵绪自幼也不受父宠,弱冠后便被封了君位,自开府邸,迁出王宫,至今已有十六年了。

    朝中诸臣都心知肚明,这是赵绪无缘太子之位的结果。

    唯有身为赵王王叔兼两朝辅臣的相国赵师,秉承周礼,坚持立长,才将这个不被众人看好、濒临出局的裕昌君拉回棋局。

    范奚心中思量,胡刀轻骑为赵王的亲兵,出动他们调查一枚箭簇的来历,此事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或许多半与夺嫡有关。

    果然不出范奚所料,当夜,王宫之内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黄昏后,公子赵寿在猎场遇刺,身中冷箭,重伤昏迷。

    随行甲士因守护不力,皆被革职处死;其余同行的公子公孙,也一并被扣在王殿之中,严密接受盘问。

    裕昌君因一枚从赵寿身上取下的、带有自己名号的箭簇,证实凶器确凿,与弟赵寿遇刺一事脱不了干系,子夜时分府外围了三百甲士,被一道王命下令入狱,敕合府禁足,明日发落。

    查清箭簇来源后,一众公子公孙被释放出来。

    此时的赵翦还不知道事件牵扯到自家身上,他担心这位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小叔父,赵寿的伤势,与交好的族兄赵允打了声招呼,两人打算一齐前去探望。不料,赵翦却被宫中禁卫扣下,押往刑牢。

    赵允见此马不停蹄奔出宫外,去裕昌君府上,给裕昌夫人通风报信。

    然而他到的时候,只远远见到众多火把闪烁,在微弱灯辉之间,呈现出一个被甲士围得水泄不通,不让出入的清冷府邸。

    赵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转道,满头大汗的跑去了相国府,将此事告知。

    ……

    赵国刑牢。

    赵翦被关在其父裕昌君赵绪的隔间。

    见到他也被关了进来,赵绪按奈不住,紧张地问:“翦儿,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动粗?”

    赵翦却是没有回答他的关心,神色异常冷静,反问道:“父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小叔父遇刺当真与您有关?”

    “连我儿也不信我,”赵绪苦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翦乃赵王长孙,自小深受郜太后的喜爱,时常将他接入宫中长住。因与赵寿年纪相仿,读书玩乐都在一块,感情甚笃。

    两人虽为叔侄,但却亲若兄弟。

    今日一事,受害者是自己最为近亲的小叔父,施害者却疑似自己的父亲。赵翦只觉得脑中凌乱,不可理解。

    此时亲耳听到赵绪否认,赵翦躁动不安的心,才趋渐平稳,“那为何,为何小叔父身中的利箭,出自我们裕昌府?”

    赵绪长叹息:“王权之下,众人觊觎,你不害人,人会害你。”

    “父亲是说,有人为了储君之位,蓄意嫁祸?”

    赵绪默然点点头,随后分析给他听:“自嫡兄早夭,君父未曾再立太子,他生平最爱寿儿,太子之位多半落在寿儿手中,可偏偏相国以周礼劝谏,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竟让我也分去一半机会。此计嫁祸我除去寿儿,可谓一石二鸟,狠毒至极。”

    听罢,赵翦紧紧皱眉。他生长在富丽堂皇的环境下,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波,这等事更是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而今身处囹圄,面对从未有过的形势,年仅十五岁的他,没有感到害怕,他只觉得今夜,雨天生凉。

    人心难防,使他心凉。

    他见父亲愁眉不展,便宽慰道:“父亲莫愁,幸而苍天眷顾,小叔父无性命之忧。”

    “无事便好,便好,”赵绪听后喃喃道,“如此,她才不会伤心……”

    ……

    赵宫之内。

    赵国最为艳丽动人的美人——珵环夫人,看着九死一生救回来的儿子,心如刀割。

    自赵寿被送回宫,她便一直守在在昏睡的赵寿榻旁,看着太医剪开他伤处被鲜血染红的衣裳,为他拔出箭头。

    昏迷不醒的赵寿,苍白的容色,胸膛处模糊的血肉,都没有令这位年逾三十的绝世美姬崩溃。

    直至太医拔出深埋在赵寿胸膛的断箭,一道鲜血随之喷洒在她的裙裾上,昏迷的人发出呓语,这位母亲才忍不住泪水决堤,放声大哭:“寿儿,我苦命的寿儿,娘不要那火狐裘,娘只要你平安无事能醒来……”

    每年的春猎秋狩,赵寿都会给她猎回一头火狐,剥下狐狸皮,用来给她做一身狐裘。

    殿中宫人闻她哭泣,皆被感染悲从心起,啜泣起来,劝夫人保重身子。

    哭罢,珵环夫人从血污之中握起这枚带着爱子血肉的断箭,就派人立刻呈了出去交给赵王。

    此时见赵王过来,她复低低垂泪,对着赵王哭诉:“什么人这么狠的心,要害吾儿……王上,王上定要为吾儿做主,追查幕后主使,给我们寿儿一个公道啊。”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即便泣泪也是梨花带雨,如月光之下的鲛人泣珠,一颦一动都是绝色。更遑论她生的一幅好嗓子,说话时清幽婉转如莺啼。

    此时带着哭腔的幽咽之声,不若平日娇柔,反倒平添几分动人的可怜。

    见她哭,赵王极为心疼地揽过珵环夫人,轻柔给她擦泪:“美人莫哭,寿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至于那逆子……”赵王想到了什么,重重冷哼一声,“寡人决不轻饶!”

    赵王最宠珵环夫人,爱屋及乌,诸子之中,也最疼爱幼子赵寿。

    今日射入赵寿胸膛的箭,又是出自这个不讨自己喜欢的长子,兄弟相残,简直更令他想废了赵绪。

    “逆子?”珵环夫人捕捉到关键所在,神色激昂地问,“王上所言是何意?是谁,谁要害寿儿?”

    “寡人的好大儿。”赵王咬牙切齿道。

    “裕昌君?是他,他怎能……怎能如此狠心,他可是寿儿的大哥啊。”

    “寡人看他是活地不耐烦了,怕是早在十七年前就想反了天!”

    十七年前……

    听到这四个字,珵环夫人阖上眼眸,泪流满面,柔弱无力道:“他许是怨我,恨我……才迁怒到寿儿身上。”

    “他敢!”赵王冷声一喝,“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逆子,不配做寡人的儿子。”

    他好生哄劝了珵环夫人几句,终是怒容满面的拂袖离开,摆驾政殿。

    赵王进去后没多久,又一道谕令从王殿传出。

    身受传令之任的老年内侍,惶惶然地走出来。前往刑牢前,他安排了一个心腹悄悄出宫,火速带话往相国府而去。

    老年内侍捧着王召帛书,踏上刑牢的方向,望着大夜弥天的雨势,心中哀叹:

    “裕昌君啊裕昌君,为今能救你的,便只有相国了。”
新书推荐: 狐狸精重生,逆袭成全能女王 末日狂潮:我独揽无尽资源 综影:从甄嬛传开始撕碎女主假面 董少追妻难又难 销售十年,我爱过的姑娘 圣与灭的洗礼 好好拾荒怎么捡来的都是女神 扶泠纪春 神界七妖之解救四大神兽 重生之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