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难过？”
裴如昭回神，发现姬鹤不知何时也到了学堂，此时正站在门边问她话。
“我？”裴如昭下意识眨眼，“我难过什么？”
姬鹤此人，人如其名，仿佛真就是一只云中鹤般不染纤尘，不通半点人情世故，说话做事都直白得让人难以招架。
姬鹤说：“难过陆璟之弃你而去，难过在洛云书院中遭受孤立。”
裴如昭哼笑一声：“你怎知不是我弃陆璟之而去，不是我选择孤立洛云书院中与我所有不同路之人？”
熟料姬鹤颔首，神情了然：“原是如此。”
裴如昭一头雾水：“如此什么？”
“姬某以为，裴学子所言有理。”
裴如昭：“……”
她沉默片刻，重新将书抱好准备回家。
姬鹤在她出门时侧身，而后又跟了上来，就站在她身侧。
从今日课堂所学到天文地理，古往今来。
一路走一路说，根本不停。
眼看就要走出书院大门，耳根子被吵了一路的裴如昭停下脚步，诚恳道：“姬鹤学子，多喝点水。”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书院，将自己的书交给冬青，将陆璟之的书扔进小厮春雨怀中。
徒留姬鹤一人站在洛云书院门前，试图思考裴如昭说这句话的深意。
纪见载面无表情地看着过客楼的不速之客，抄袖道：“姬鹤学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姬鹤面上竟然流露出近乎困惑的神情，他问：“‘多喝点水’是什么意思？”
纪见载：“……”
他深呼吸：“是让你长点脑子的意思！”
说完拂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姬鹤垂眸，茶汤中映出他的倒影。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额头，肯定道：“脑子，在这里。”
……
裴如昭入洛云书院这件事掀起很大波澜，一时之间也有许多不服气的官家小姐想要证明一二。
洛云书院的管事也头疼得不行。
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便是安大都督家的千金。
安千金在洛州城消停了一段时日，结果一出门就搞了出热闹的。
就差没把她爹建起来的洛云书院给砸了。
安明虞一改往日大吵大闹的风格，也不说话，就让家仆搬了张太师椅，稳坐院中，等着洛云书院管事给她一个准信儿。
眼下安都督到江右道其他州县巡查，安夫人念佛吃斋闭门不出，是以安明虞成了洛州城中一霸。
洛云书院的管事求爷爷告奶奶也送不走这尊大佛，一头是安夫人的铁令，一头又是安千金的强压，就他一个中间跑腿做事的两头犯难。
“安小姐，您就行行好饶了小人这一遭吧！将军夫人在清修前特意传了口信说不准您来书院，您这不是让小人为难吗？”
安明虞置若罔闻，轻轻翻过手中书页，目不斜视，根本不将管事的苦苦哀求放在眼里。
满心满眼都是不服气和不认输。
凭什么裴如昭能来她就不能来？
裴如昭跟陆璟之一起在书院读书，还住在同一条街上，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到时候她找谁说理去？
现在裴如昭说得好听，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对陆璟之暗生情愫，谁知道她是不是现在就在玩欲擒故纵这一套？
可洛云书院的管事就是不松口。
安明虞忍不住怨安夫人狠心，烦躁地将本就没看进去几个字的书用力合上，不耐道：“既然这样，你放我进书院，本小姐不入书院学籍不就完了？”
“你就当本小姐是来玩的。我娘没说不准我来洛云书院玩吧？”
管事心里打鼓，战战兢兢点头，最后只能将这尊活阎王放进去。
管事站在院里求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小的也是无可奈何。这大小姐可千万别扰了学子们读书的清净！”
“诶呦！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说完，跺跺脚追了进去。
……
裴如昭是个用心学习的，也是个出众惯了的人。
从前在尚京城里跟着皇子们一起到尚书房学习时便不落下风，如今放到地方书院里，自然也能做佼佼者。
这才入洛云书院半个月，就已经能力压众人一头。
偏她文采见解都颇得贺老先生喜爱，起先对她不满的学子只能敢怒不敢言。
但无论如何，其余学子是因着男女有别对裴如昭存有偏见，鸡蛋里挑骨头。
裴如昭的本事摆在这里，这是做不得假的。
连带着因为裴如昭的出现，这些人也心存要压她一头的心气，明里暗里都想着较量。
甚至连早上比裴如昭更早一步到讲堂都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而自由惯了的安明虞便在这种较量里，将自己折腾得苦不堪言。
上课时，旁人听课，她昏昏欲睡。下课时，学子辩论，她不知甚解。
明明在洛云书院外，安明虞前呼后拥，无论男女，追捧者无数。
可在书院里，她仿佛成了看不见的存在。
连所有人都说不学无术的陆璟之都能在这些诗词典故上说道一二，偏偏到了她这里，连这诗词中的用典出处都说不明白。
安明虞在喧闹中看着裴如昭出口成章，神采飞扬，连父亲大赞其才学的姬鹤学子都在对裴如昭赞不绝口。
陆璟之更是情真意切地奉上掌声。
裴如昭在人群中发光，散发着与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的光。
明明衣着清减朴素，明明血色不佳眼底泛青。
可就是这样一个渐渐褪去华丽的女子，在一群男子之中发光，甚至盖过了陆璟之在她眼中的光芒。
在这一刻，安明虞只看得到裴如昭。
只有她。
安明虞面色微沉，她凭什么争得过男人？
……
日头偏西，学子渐渐散去。
总算撑过一天的安明虞骤然惊醒，抬眼就看到裴如昭准备离去。
“你站住！”
身材纤瘦的裴如昭静静立在门口，身上映着夕阳，转头看她：“安小姐何事？”
安明虞直接问道：“你想要什么？”
今日安明虞安分，难得没有跟她唱反调找茬，裴如昭本还奇怪，以为这位心高气傲的安小姐转性了。
没成想竟是硬生生忍到了散学。
“裴某想要什么，与安小姐有何关系？”裴如昭也不留情面，安明虞几次三番的针对就算是神仙圣人也是要生脾气的。
安明虞面色微沉：“你入书院，同男子一同学习，同男子竞争，你想要什么？”
还不待裴如昭开口，安明虞自顾说下去：“你拿什么和男人争？就算你在学问上胜过无数男子，又能证明什么？你不会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而嫁去更好的人家，也不可能以罪臣之女身份入主东宫。”
“就算你与太子有旧情，一个擅于谋划，精于朝政的女子，绝不会是太子妃的最优选择。”
“不仅如此，这样强势的你也不可能是世家大族的儿媳人选，没有男子会希望自己的夫人在才学上力压自己一头——”
“裴如昭。”安明虞声音里透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迷茫，“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想要做什么？”
裴如昭并未急着说话，她仔仔细细看过安明虞。
此时，这位一贯张扬自信的安都督府千金显露出一丝困惑不安，像是整个人对世界的意义都开始充满怀疑。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两个人的影子被拉了很长。
“你觉得我在争什么？”裴如昭问道。
安明虞有些急切：“你想找个金龟婿让裴家脱离现在的困境？还是想借着男子的青睐去谋便利？”
“在安小姐眼里，女子便不能自己成事，凡事都要依靠男人吗？”
“怎么可能？”安明虞下意识说道。
“如何不能？”裴如昭反问，语调平静却充满力量，“古有女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书籍典故里更记述了无数女子在各种行当里绽放光彩。女娲补天，嫘祖缫丝，九天玄女擅兵诡之道。”
“安小姐。”裴如昭郑重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女子生来便只能依靠男人呢？”
裴如昭收回视线，不再去管安明虞，转身准备去洛云书院的书库里寻几本所需的书籍。
这是她特意求了贺老先生才得来的机会，可耽误不得。
裴如昭往前走，没出几步身后又急匆匆传来安明虞的脚步声。
她一边追一边问：“裴如昭，你是什么意思？”
裴如昭本不欲理会，可安明虞锲而不舍，吵得她脑仁嗡嗡作响。
裴如昭猛然顿住脚步，回身，看向安明虞。
略有不耐：“字面意思，当你觉得自己不能去争，不该去争的时候，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争得过。裴如昭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说完就走，一点不留情面。
裴如昭走出很远，才听到身后传来安明虞模糊的声音。
“我要跟你打赌！我安明虞想做的事，一定也能做到，而且比你先一步做到！”
裴如昭站定，只看到安明虞跑向书院外的身影。
中间还撞上了不知何故回来的陆璟之，竟然出奇地没将人缠住，反而拍拍衣袖继续往外冲。
裴如昭挑眉，看陆璟之满头雾水地掸着被撞乱的衣襟，他纳闷道：“这千金小姐怎么了？想一出是一出的，她又欺负你了？”
陆璟之的神情上，郁闷居多，还有些微不可察的厌恶与反感。
裴如昭看得分明，扔给陆璟之一句话后继续往书库走。
“安小姐只是不得你欢心而已，并未害你，这次，也并未害我。”
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陆璟之看看书院外，又看看裴如昭，转来转去像是个拨浪鼓。
困惑道：“握手言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