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有人站在裴如昭这边，自然就会有人站在她的对立面。
归根结底，这个时代的礼教与传统是所有人的行为束缚，君臣之礼在他们心中至关重要。
裴如昭的出现不仅开了女官先河，也打破了一直以来由士族决定的人才选拔制度。
引起这些人的反抗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裴如昭提拔上来的阁臣以及各部官员都十分清楚齐礼熙并不是一个能堪当大任的皇帝人选。
让齐礼熙登基，不过是给他们处理朝政的路上添麻烦罢了。
但对于日渐式微的士族而言，一个便于掌控且热衷权术的皇帝才是他们的上上之选。
柳芸柔的事情当日发生，第二天便风风雨雨传遍京城。
街头巷尾各种各样的言论充斥，有人说年轻的裴相不肯放权，有人担心皇帝登基之后会影响自己的生活。
朝会上，官员分明地变成两个派系。
更甚至有人以裴党和皇党称呼。
这其中必然是有柳芸柔在推波助澜，也少不了那些被打压的士族煽风点火。
钦天监的礼官煞有介事地穿了隆重的礼袍：“天灾频频，唯有真龙天子尽早归位才能拨乱反正，才能重定天下秩序。只可惜如今天下将乱，若是想让黎民百姓免于苦难，恐要消磨真龙天子之气运。”
有官员问道：“如何消磨真龙天子之气运？”
钦天监礼官痛心疾首：“自是以命数相抵！”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裴如昭静静立在喧闹的人群中，对上帘子后面柳芸柔的视线。
“吵什么！”齐礼熙怒道，“既然朕是真龙天子，又何惧几年命数？为天下百姓黎民苍生，消磨又如何？”
官员跪了一地，求齐礼熙三思。
就算人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天灾、真龙天子不过是个噱头，也不得不让步听从。
天下百姓黎民苍生确实是非常好用的借口，若是一个皇帝登基消磨几年命数就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以齐玄承和齐恪明的性格还不待把自己的性命像蜡烛一样烧个干净？
“裴相。”齐礼熙突然开口，声音恳切，“朕心知裴相承父皇嘱托，不愿朕以身犯险，但此举是为天下，而非朕的一己之私。裴相历来看重天下百姓，就允了这一次吧。”
裴如昭看着齐礼熙的眼，未登基的小皇帝还没资格带旒冕，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全是算计，看向她时甚至还透着洋洋得意。
裴如昭缓缓跪下，沉声道：“愿殿下洪福，早日为民解忧，消弭天灾，护大荣平安。”
一个皇帝的登基大典与罪己诏真的能感动上天，改变时局吗？
裴如昭从不信。
……
初七那天，陆璟之要启程回北直隶了，眼下关外并不安生，他也得尽快回去。
临行前，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拉着裴如昭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犯险，不许拼命，凡事多考虑考虑，多跟人商量商量，别气性一来就要自己上去单刀赴会。”
裴如昭脸色略臭：“我没那么冲动。”
“你冲动的事可没少做。”陆璟之转身对齐恪清说道，“之后的事有劳宁王，麻烦帮忙劝着些。”
说着，他再度不放心地拍拍裴如昭的肩头：“有事传消息，别自己一个人扛。”
裴如昭应了一声，但神情显然是没将陆璟之的话听进心里去。
陆璟之也不强求，翻身上马，挥手告别。
裴如昭与齐恪清站在十里亭前送别，等看不到陆璟之的人影了，才准备离开。
齐恪清突然问道：“你们当真不准备在一起吗？”
静默片刻，裴如昭哑声道：“……眼下并不合适。”
齐恪清理解裴如昭的顾虑，但总觉得这点责任不值得裴如昭牺牲至此。
“若是日后错过了怎么办？”
裴如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大概说明我们有缘无分吧……”
“这是齐家欠你的。”
“我甘之如饴。”
……
正月初十，由钦天监前头拟的登基大典开支送到裴如昭手上。
裴如昭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的总数，七百一十五万两银子，几乎顶得上大荣如今半年的国库开支。
“真敢啊……”
裴如昭话音落，一旁在礼部任职的纪见载探头：“钦天监和内务府拟了多少的折子？”
裴如昭抬手将折子递出去，差点糊在纪见载脸上。
纪见载匆匆扫过两眼，看到最后直接跳了起来：“疯了吧！怎么花这么多！乾宁皇帝和庆宣皇帝两个人加起来才跟他的花销差不多，他怎么敢啊！”
乾心殿里一时乱糟糟的，全都探头过来看这登基大典的开支单子。
“钦天监传话说，太后娘娘说了，真龙天子代民受罪。典礼当恢弘大气以凸显真龙天子之品格，再加上这两年光景不如先前，需要大办特办提振人心。”
“太后娘娘特意强调了，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需要这大典给些底气，但思及百姓民生，不易铺张过度，因此将登基大典与祭天礼合办以节省开支。”
裴如昭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丝阴阳怪气：“钦天监的礼官都感动哭了。”
说着竟然自己还提起袖角沾沾眼角，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
众人：“……”
户部掌管国库开支的吉宏楚一个头十个大，捧着单子气得手都在哆嗦：“这是大荣的国库！当真以为是自己的私库？”
吓得周围同僚感觉替他捂嘴：“小心皇帝登基之后治你的罪！”
闹哄哄中，裴如昭抬头，在这些年轻的官员眼中看到了对未来的不安。
他们确实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无论是在内阁也好，还是在三省六部也罢，都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因此，他们尽数被打上了“裴党”的名头。
哪有什么党派呢？
不过是一群志同道合的问道者罢了。
年仅二十四岁的吉宏楚苦着脸凑到裴如昭跟前：“裴相，这要是同意了，今年下半年若是再生点什么状况，国库里剩下的银子连应急都不够了。”
裴如昭也头疼。
她按着额角，思忖片刻：“让礼部再去跟钦天监和内务府核一遍单子，不必要的开支能省则省，眼下大操大办不合时宜，若是有心人做文章，怕是各地百姓都要乱了。”
眼下大荣看似太平，实际上底下暗流涌动，从前齐恪明在的时候，就凭他的暴脾气和阴晴不定的性子，这些敢闹事有小心思的官员都被他压得死死的，深得他老爹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今齐恪明离世两年，这群之前忍着当缩头乌龟的家伙终于忍不住露头了。
吉宏楚年龄小，气性大，一听要去跟人扯嘴皮子，脸都拉下来了。
非要拉着纪见载去跟他一起受罪。
裴如昭心力交瘁，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头一次想求求大荣先祖在天保佑，保佑大荣国祚绵长。
……
最后，两项典礼的开支在吉宏楚和纪见载的嘴皮子底下从七百一式五万两磨到了六百五十万两。
就这，还被太后好一顿念，柳芸柔絮絮叨叨地在裴如昭面前哭，说孤儿寡母净被人欺负。
会哭，确实是一门本事。
裴如昭被吵得心烦意乱，邪火乱窜，然后还要压着性子干活，没几天，嘴上都起了燎泡。
齐恪清也不清闲，典仪的具体事项全都交办到他手上。
柳芸柔美其名曰：交给外人她不放心。
外人裴如昭就站在旁边听着，面无表情地望天望地，心想自己遭得都是什么罪。
登基大典与祭天礼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十八，是个大吉的日子。
黄历上虽然写着诸事皆宜，但裴如昭看着最近似雪花般纷沓而来的边疆军报，只觉得柳芸柔母子就是来捣乱的。
年后春日天气突然转暖，而后狂风大作，瞬间刮起满天黄沙，风沙大到走在路上甚至睁不开眼。
风沙刮了五天，五天之后，初春的那点绿意被吹了个一干二净，到处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
黄沙之后，降了一场小雨，吹进尚京的沙子变成了黄泥。
朝臣紧锣密鼓地想办法应灾，柳芸柔母子俩则加班加点地添乱。
时不时说两句天生异象需有真龙天子匡扶人间秩序。
听得裴如昭都想躲着走。
在柳芸柔的添油加醋之下，本来还能粉饰太平的朝堂上几近到了要撕破脸皮的地步。
裴党与皇党。
闹得沸沸洋洋，甚至惊动了在道观休养的宁懿太皇太后。
宁懿太皇太后说：“她们娘儿俩小，不懂事。”
裴如昭难得在宁懿太皇太后面前一身反骨：“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能小到哪里去？”
裴如昭与柳芸柔同年生人，只是月份不同。
太皇太后说：“让让她们，让让她们，实在让不了了，昭儿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太皇太后给你兜着。”
裴如昭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昭儿”这个称呼了，旁人称她裴相，父亲远在他乡。
她是很多人仰望、倚靠的大树，不能低头也不能示弱。
“也不知这熙儿怎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不如他弟弟钰儿。”
屋外能听到小孩子欢快的笑声，银铃似的，很是动人。
齐礼钰虽同为嫡子，却并不如齐礼熙那般受柳芸柔重视。
柳芸柔将齐礼熙嫡长子的身份看得极重，好像皇帝正统全靠这么个身份维持着。
宁懿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莫说皇家，有头有脸的大家里也鲜有人过分强调甚么嫡庶。有底气的大家族，不管多少，都能将孩子养得一样出众。才不会用什么嫡庶长幼作为养不出好儿女的理由。既然敢生，何不敢养？”
“不过是年岁小了些，能差到哪里去？哀家分明瞧着钰儿比宫里头那个更好。”
这话——
说明太皇太后也动了要换人的心思。
“实在不行，宗室里挑一个，明儿当年与兄弟关系融洽，都是血缘胞亲，哪里会有养不熟的？”
老天后不愧是老太后，三言两语中透露出的杀伐果决便是旁人拍马不及的。
……
裴如昭离开时，阴沉的天空中飘起雨丝，她看到齐礼钰抱着一颗球站在廊檐下跟奶娘站在一处看雨。
看到她出来，露出个跑风的笑容：“裴姨姨再见！”
她微微一笑：“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