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帖

    她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形,便被一搂提到了对面的小园子里。

    今日穿的大袖纱衣层层叠叠,只觉得腰上的手臂一松,脚底便稳稳踩在了一块大景石上。

    此处是一片寂静漆黑,入目是夜色中一树伏着白蝶般灼灼玉兰,银钩般的月亮从蝶翼照过来,照得他肩上铠甲反着光。

    呼一下,身后的灯被点起,她眼前光亮来。

    可她本来眼睛就不好,如此骤暗骤亮,不得不微眯起眼睛来。

    昏昏灯光映下,他眉目间却越显冷冽之色,看她愣愣打量的模样,他不满挑起眉梢来:

    “忘了我长什么模样了?”

    他手指一拉,遮着脸的的领巾落下。

    人家说灯下看美人,诚不是没瞎说,就他这模样,便是真全不记得了,她怕是都得再犯一回糊涂……

    她赶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又呆了片刻,适应了光亮才悠悠道:

    “你还…没死?”

    吴虞直接气笑了,可只看着她,眼里倒映的灯光不禁跳了跳,往日嫌太冷厉的眉眼也像消融了些似的,化成了春水,连声音都跟着沉而柔。

    “嗯。”

    “……还活着。”

    不知是不是因方才陪老夫人喝太多了,她觉得脸热热的,看着吴虞也有点迷糊。吴虞抬手摘下盔帽来,额角落下一缕发丝,她看着突然把眼睛移开去,赶忙假装正经背起手来。

    却还能在夜里草木中隐约闻见他衣甲金铁混着皮革味儿。

    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突然发现跟他好像不熟,但是又不好直接说不熟……

    她一边儿心里为难着偷偷捻了捻手指,发现手里方才拿了个饼,傻傻抬手,才瞧见饼已被咬了一口。

    吴虞却直接拿过去捏两半,两口吞了,蹭了蹭手与她道:“我收到寄来的信了,但前几日快到洛阳时才收到,又是密行,未有机会先写信,一会儿还得出城去。”

    她只听着讷讷点头,他眼睛一撇,也看出来她神色不对,便又一垂眼盯过来:

    “真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没吃饱吧,我再去给你拿一个。”她实在心虚,就想跑,却被他一拉腰带又按了回来。

    他看着她灯下绒绒的脸蛋儿,又是梳着那耷拉耳朵兔子一样的发髻,突然抬手在她发边摸了摸:

    “我好不容易才能回来。”

    她心里狠狠一颤,正觉得自己好歹不该说实话。

    可转瞬,却见他挑着眉得意盯着她:“真信了?”

    她一愣,气得紧紧抿着嘴脸蛋儿鼓鼓的,凶巴巴瞪回去,可还没想出词来讨伐他,便听外头有人低声喊:

    “吴虞,人呢,怎么走着走着人没了!”

    “闭嘴!”吴虞对着外头低骂了一句,却立时便将盔帽戴了起来,可才要抬手去接她,却见她却已经自己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提着裙子先跑了。

    ……

    哼,明天就给你烧纸!十八娘理好裙摆回头瞪他一眼,早知道把饼喂狗也不给他吃可,她自己都才吃了一口,还没尝出来味儿来呢…

    回了席间,昙果一见她回来可欢喜,立时坐到她身边来拽着她的手问:“先生,方才的饼可吃了?”

    她迟疑片刻立时点点头:“嗯,好吃。”

    昙果惊得小手捂在脸蛋儿上:“先生,我才知道饼里头还放了胡椒,先生不是吃胡椒会发热么?”

    她突然觉得脸颊是有些烫起来,“好似是有些热了,多谢昙果儿,不过不妨事,吃的不多……”

    昙果认真点了点小脑袋:“先生是有些脸红了。”

    她也晕乎乎摸了摸脸,缤娘也过来道:“方才去哪里了?”

    她指指方才的方向,道:“吃多了酒,去那散一散。”

    缤娘却和九夫人笑起来:“瞧我们明微小脸儿红的,若不是听了昙果说的,还当去会了小郎君呢…”

    不想突然听见内侍长长一声唱喝:

    “天勤军大胜!圣上赐宴!”

    “天勤军大胜!圣上赐宴!”

    这是正经宣了胜事了。一时身边的官眷甚至宗亲都涌过来向程家人祝贺。程家距天只两步,这又向上一步,如何能不欢喜?

    圣上圣心大悦不过次日又带着人浩浩荡荡从行苑回皇城去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不随,回来路上九夫人说要带昙果回外祖家祭扫,十八娘可以多休几日。

    她自然是分外欢喜,想来世上是没有人不乐意休沐的。

    ……

    可她在家待了三天,吴虞也没回来。

    陈嬢嬢便时不时在她耳边念叨:“人都到洛阳了,怎么还不许回家…”

    她实在听不下去,便顶嘴:“人又没死,回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

    果不其然挨了一巴掌。

    晚上陈嬢嬢还说要留着门:“反正外院内院都有人,嬢嬢今夜不睡,有什么动静都听得见。”

    十八娘地趴在被子里捏着枕头道:“嬢嬢这都入夜了,除了贼谁会来。况这是他家又不是我家,我来时都没怪他不迎我呢,他哪有道理怪我不迎他的。”

    “只你理多。”可陈嬢嬢向来拗不过她,也就不管她了。

    她插了门便安心回来睡,一觉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却听见邻居丽娘家的猫喵喵叫得格外响。

    被吵醒了有些生气,她便扯下寝衣裹上来赶猫,一推开门吓得叫起来。

    “嬢嬢!”

    家里人听见动静起来,看着吴虞从利落从墙上跳了下来。

    吴虞也没想到,便不得不解释:“昨日连夜进城去了官署,出来时天都快亮了,我进门时见人都睡得熟便翻墙了。”

    做贼还有瘾了。

    “这小郎!自己家怎么能不给你开门的。”陈嬢嬢话这么说着,却连忙唤人去烧水煮饭。

    十八娘披着衣裳头发还乱糟糟的扒在门边,看他们忙活起来,吴虞去换衣裳,陈嬢嬢转身看她一巴掌拍上来:“快去梳洗,人家要笑话你了。”

    笑话她做什么,难道别人都不睡觉?睡觉有什么可丢人的,哼。

    可她还是被陈嬢嬢去按着换了衣裳。妆台前,陈嬢嬢一边儿给她辫辫子,看她镜子里气鼓鼓的模样,和家里管事的许嬢嬢嘀咕:“我们这位打小就好哄,不哭也不闹的,就只一样,不能让人扰了睡觉,不然且得气一天。瞧瞧这么大了也不改,还生气呢,羞不羞?”

    屋外人听见都一阵笑话她,她更委屈了,瘪着嘴便抱着碗直接去厨房,不等她们了。

    烧饭的王婆婆一见也笑得不行,可王婆婆向来向着她,先给她单独挨个菜盛了一碗:“怎么都欺负我们菱角儿,来王婆婆把肉都给我们菱角儿吃,让他们都吃不着!”

    ……

    开春了天暖和,早晚饭菜都摆在院子里的桌上。可方才她先吃了,现在只能坐在一边儿假装看书。

    来这陈嬢嬢还按着王家之前的,分食不分桌,都是饭做好了谁有空了便陪十八娘一道吃,没吃的人再凑合局儿。

    横竖他们人少,全吃一样的也花不了几个钱,十八娘也是自小陈嬢嬢喂大的,小时候就是她吃什么陈嬢嬢吃什么,便也不习惯吃独食。

    吴虞出来时看许嬢嬢王婆婆等和赶车的老伯在吃饭,便直接坐了下来,陈嬢嬢赶忙要帮他另摆一桌,他摇头拒了。不过一刻钟便吃完,陈嬢嬢赶忙起来道:“昨晚也没睡好,再去歇歇。”

    吴虞点头应了,陈嬢嬢便进屋亲自去铺床,出来看十八娘还赌气在一边儿坐着,便过来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低声道:“怎么不回屋去,气包,这么半天哪个惹了你了。”

    她看着陈嬢嬢赌气:“哼,你都惦记别人睡不好不惦记我睡不好,我就不进屋,就坐这!”

    可陈嬢嬢也是太知道她脾气,根本不着急,直接给她撂了一碗香榧,就和许嬢嬢晒一边儿做针线活去了。

    她正觉得自己真是极有骨气,给陈嬢嬢她们看了好几眼都没动地方,却突然哗啦一声雨便淋了下来……

    ……

    吴虞正睡着,便听见身边小声咔咔响几声,然后是轻轻咯咯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极有规律,又不紧不慢,他听着竟不觉得被打扰,反而不知为何,有种格外的心软。

    他缓了一会儿才从深睡中渐渐醒来,一睁开眼便见她坐在与他睡的这同一张榻上,面前摆了个小案子,正在看着书剥壳。

    那小坚果瞧着挺硬的,她那像戏文里写的水葱似的手指却在壳上一捏,咔一声便裂开了,她又熟练到不必细看,把果仁外头的黑皮捻一捻,便放在口中小声咯咯嚼起来,脸颊跟着动一动。

    十八娘正趴在桌上看书,因香榧壳与果之间有一层薄黑皮儿,一剥手指便脏,她留了一个干净的小手指翻书,只是这页纸格外滑,翻了两下还没翻过去,这页纸突然被翻了过去,吴虞睡眼惺忪,看着她道:“方做梦有个大尾巴耗子在我帐子里啃松果。”

    她才瞪他,院子里陈嬢嬢和许嬢嬢见他醒来便过来问:“吴郎君醒了,正好又快到饭时了。可想吃什么?”

    吴虞还没说话,便听见二门外有人问:“听说吴哥儿回来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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