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隐瞒师父，徒儿的确做过两次诡异的噩梦。”

    她一五一十地回答：

    “徒儿梦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小男童，他坐在轮椅上，四周是猩红的血迹和散落的尸体。”

    “他似乎认得徒儿，一直称呼徒儿为阿景，每次梦醒后都会异常头痛，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

    云苏合缓缓放下手中医书，目光幽然，静静地停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忘夕散的药效只能维持十年，如今她的记忆快要恢复。

    这一日，终将回到来。

    “或许是，景怡失去记忆前的故友呢？”云苏合试探性的询问。

    当尘封十年的往事重新被揭开，淋漓鲜血历历在目，该如何跨越时光洪流，接受残忍的现实。

    失去记忆前的故友？

    云景怡神情一滞，一时没懂师父话中含意，只轻轻摇了摇头，断然否决：

    “徒儿入谷已近十年，这十年间承蒙师父教诲才得以衣食无忧，更有机会下山治病救人。”

    “若徒儿当真还有什么故友，为何从未有人上山寻过徒儿，虽然徒儿丢了十年前的记忆，但是一个人的音容相貌是无法改变的，这位故友是谁，又在何处，想必是早已不愿与我再有联络吧。”

    云苏合默然坐着，良久，打破沉寂：

    “怡儿，只要为师尚在人世一日，师门永远是你的归宿。”

    云景怡一瞬间抬起头，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慌张。

    不知为何，下山这一趟回来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什么都变了一些。

    “无隐的夫人前段时日故去了，葬在西峰向阳的山坡上，谷里上上下下都已前去吊唁，怡儿也去为青姐姐上柱香吧。”

    无隐的夫人竟然故去了？！

    云景怡十分震惊，前一日她在湘水河边还曾见过无隐，他吊儿郎当无拘无束，护送沈星烨回天都城的途中竟然与周麟羽师徒相认。

    “徒儿这便去为青姐姐上柱香，她同无隐隐居在谷内，这么些年一直是无隐同柏伯伯护卫云灵谷安全，如今骤然离世，徒儿理当去祭拜一番。”

    云苏合重新拿起书，微微点头，云景怡见师父没有其他要询问的，便朝师父躬身行礼，准备退下。

    刚向后退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衣衫暗袋中拿出一个白玉色的小瓶子，走近放在师父身前的小桌上：

    “师父，这是当初下山前你亲手交给我的轮回丹，徒儿医术虽然医术浅薄，幸好徒儿运气不错，用其他法子找到了老侯爷的病症。”

    小玉瓶在桌面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千金堂内极其安静，只能听到云景怡轻柔的声音：

    “徒儿将轮回丹完好无损带回来，交给师父保存。”

    云老谷主看着小玉瓶，瓶身润白修长，他想起当日遣景怡下山时曾百般忧虑，明明是一滩浑水，难道一定要让景怡像当年的她一样重蹈覆辙吗？

    可是，景怡的记忆早晚都会恢复，他虽然在南疆身负盛名，一个医师，终究无法阻挡命中注定的人将要重逢。

    就像他当年无法阻挡她下山回军，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手持一柄长枪笑着对他招手：

    “小云云，等我把军务交接清楚便回来找你，我不在苍梧山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守着这里的百姓，若我回来发现你偷懒，本将军会把你屁股打肿！”

    从此一别，杳无音讯。

    再度见到她时已是三月后，这三个月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迦南国战败，大靖朝初立，苍梧山下战火终于熄灭，整个南疆迎来新的王朝。

    而新朝军旅护送回来的，确实她残留一半的尸身，和断裂的枪杆。

    沈维章叹了一口气，告知云苏合她在回军途中遭遇了不明埋伏，待到救出时她的尸身已经被损毁。

    彼时还是一头乌发的云苏合静静看着躺在桫椤树影下的亡人，不发一言，默默将残损的尸身抱起，带回谷中。

    从此他再未踏出南疆，替她守护苍梧山域百姓。

    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他在山下游医时看到一个与她相貌如此相像的小女童，细问之下竟然得知，小女童竟然是她胞妹。

    云苏合将小女童带回谷内，细心教导，传授医术，期盼着小女童长大后能像她一样，成为苍梧山中矫健的飞鸟，翱翔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与山川。

    小女童在医道方面天赋卓然，待到出师那日，她决心下山入世闯荡一番，为了坚定决心，她甚至用刀削去了长发，扮成男子装束执意下山。

    他立在山顶石阶小路旁静静看着，深知她如同自己的姐姐，是孤傲的飞鸟，永远不会困在苍梧山九峰之间。

    云苏合看着她蹦蹦跳跳走下山，走过石桥，九嶷河水粽粽而过，映着少女打开山门离去的背影。

    然而她再度回来时，身边却跟着一位名叫宋璟的男子。

    二人跪在云苏合身侧，她口中毕恭毕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请师父允准我们二人成亲。

    已经终年的云谷主默然看向他们，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他将她的妹妹一手养大，终究不能永远留在身边，嫁一位两人成家也是不错的。

    只是站在命运岔口的所有人都没料到，数年后，一个浑身是血断了手臂的死卫，护着一个女童闯进了云灵谷。

    云苏合在死卫倒下的一瞬间，伸手捂住女童惊恐的双眼，又在此后的日子里给她服下忘夕散，又为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云景怡。”

    宋璟，自此泯灭于天都城中秋时节的那场大火中。

    云苏合又一手养大了心中人胞妹的孤女，在这苍梧山中，唯一能与她还有一丝牵连的，恐怕便是云景怡了吧。

    时光宛若白驹过隙，一眨眼，已近十年岁月，原本清秀俊逸的云谷主也因亲自试药而鬓髪皆白。

    景怡的记忆就要恢复了，命运的车轮会带离别的人重逢，他的医术甚至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却无法阻挡命中注定的恩怨纠缠。

    “下去吧，去坟上祭拜一下无隐夫人，明日便是年末课业大考，怡儿既然已经回来了，明日便随你大师兄大师姐一起监考吧。”

    师父说完便示意云景怡退下。

    她躬身行了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掐指算了算日子明日的确是谷内年末的课业大考。

    那些入谷学习医术的弟子已经在山中待了一年，等课业大考结束便可以下山回家，好好过个年，等过了正月才回师门继续受教。

    云景怡又想起无隐早逝的夫人，青姐姐不知患了什么病，一直瘫在榻上不能起身，最多是坐在轮椅上看着西峰向阳山坡上的那一大片花丛。

    也不知该带些什么去祭拜，思来想去，她决定去小厨房拿一瓶米酒再去。

    从小厨房顺利拿到米酒，云景怡裹着披风沿着上路往西峰走去。

    西峰上有一处向阳的山坡，春夏秋三季开满绚烂的花朵，印象中青姐姐还未全瘫时会令无隐采来许多花朵，织成好看的花环戴在他头上。

    她巧笑倩兮，映着和煦的阳光犹如整个苍梧山最美的朝霞。

    令云景怡没有想到的是，青姐姐居然亡故得如此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仿佛璀璨的朝霞骤然被云层遮挡，失去了光芒。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西峰，寒冬腊月，那片向阳的花丛已经尽数凋零，唯有多年生的花根蛰伏在底下，等待着被来年温暖的春日唤醒。

    在花丛正中的位置有一个鼓起的土包，周围一圈的的土层上埋着数十个花环，立了一块石碑，碑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

    “爱妻林青之墓。”

    云景怡走过去，在墓前蹲下身，将罐子中的米酒小心翼翼地洒在土层里：

    “以前曾听姐姐提起爱喝这家酒坊的米酒，今日特意从小厨房偷了一罐出来，我赶回师门太晚了，没能见姐姐最后一面。”

    她放下手中罐子，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土层重新掩好，看了看四周方位站起身：

    “这是一处极好的地方，待到明年春日会开满许多花朵，一定是无隐知晓姐姐喜欢，才会让姐姐在这里长眠。”

    说完，她在石碑顶上摸了摸，人死不能复生，再伤感也要往前看：

    “青姐姐在山中安睡吧，有云灵谷一日，便一日无人打搅你在此安睡。”

    “我会时常来此探望你的，若你的魂魄不愿转生可以在苍梧山中停留，若青姐姐转生，那就投生成苍梧山下的苗族小姑娘吧，这样我下山游医时说不准还会遇到姐姐的来生呢。”

    落日残照，冬季的白日本就短暂，最后一丝光线收进山林，整个苍梧山陷入一片黑暗。

    西峰距离云灵谷主峰不远，远远看去，主峰上红色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依稀可以听见隐隐约约人声，穿过桫椤树林落在云景怡耳中。

    寒月疏影从九天之上散落下来，将整片山林和小路染上一层银辉，风从北方而来，吹散云层，带来凛冽刺骨的寒意。

    云景怡踩着小路向主峰走去，不多时，她便来到正厅门前宽阔的平台上。

    刚散学的弟子们抱着书箱叽叽喳喳地朝寝舍走去，有人看到云景怡，立即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向她躬身问好：

    “四门主安好。”

    “四门主回来啦！”

    云景怡神情恬淡，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只轻声叮嘱：“明日的年末课业大考，我会同大门主一并监看，诸位小医师们一定要认真考哦。”

    听到四门主如此说，方才还在兴高采烈讨论回家过年的弟子们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想起四门主下山前曾无比严厉地提起——

    “待年末课业大考，若有弟子对本师门所授课业心怀不满，便自行离开云灵谷，或被本门主逐出师门！”

    四门主是师尊座下除了云景竹之外最小的入室弟子，更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她年岁轻轻，却在医道方面天赋卓然，师承云灵谷至今早已盛名在外。

    而云灵谷有一条门规，每一位门主均有权逐出不被师门接受的弟子，倘若真的被逐出，以云灵谷在南疆一域的声望，恐怕被逐出之人将会颜面扫地。

    想及此处，弟子们纷纷乖巧地应答，准备回到寝舍继续熬夜背书。

    正当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时，云景怡余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浅黄色的衫子从万方堂门口闪过，端着一盏小灯，走进万方堂授课的房间。

    是林青鸾。

    等所有人都散尽了，云景怡默不作声地走进万方堂，室内没有燃炭火，极其寒冷，而眼前的人却似乎感觉不到冷意，正坐在桌旁拿着毛笔认真地写写画画。

    一阵寒风吹过，灯盏晃了几晃，林青鸾刚想伸手护住烛火，一只手却比她提前伸了过来挡住冷风，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景怡姐……哦，不对，四门主您怎么来了。”林青鸾看到云景怡有些惊讶，一瞬间失言，又立即改了口。

    云景怡的视线落在小桌上，一本《伤寒杂论》平铺着，书页上画着大大小小的记号还有隽秀的字迹，一眼看去便知这本书的主人做足了功课。

    “来看看小青鸾怎么还在万方堂，没有回去歇息。”

    她看着青鸾冻得发红的脸颊，突然心中泛起一抹酸楚，待到明日课业大考完结再设法留下青鸾，请师父为青鸾诊断一番。

    毕竟女儿家的隐秘之事，不能轻易泄露在外。

    林青鸾笑着，清澈的眼睛弯成月牙：“明日便是课业大考，我想再背一下书。”

    云景怡心中知晓，青鸾早就将《伤寒杂论》背得滚瓜烂熟，不止这本，就连师父所授的那些课业青鸾也全部熟记于心。

    她是这一辈弟子中天赋最高的，明日的课考，只要她不出差错绝无任何问题。

    “青鸾，课业不急这一时，你的努力师尊和诸位门主都看在眼里，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云景怡看着烛光中单纯的少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我知晓，我不会再惦记他了，回到南疆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少女藏起小小的心事，执笔垂眸，看向已经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医书。

    云景怡悄悄叹了一口气，青鸾口中的他应当是周麟羽，在山门口时，周麟羽似乎也不愿与青鸾再有羁绊，甚至没有向她道一句别。

    五鹰卫已经踏上回京的路途，这一生，或许就这样悄然翻过。

    云景怡叮嘱青鸾早日回去歇息，走出万方堂，又分别向诸位师兄师姐见礼后，她回到自己的房内，合上门，点亮灯，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静谧的苍梧山。

    一瞬心动，湮灭于时光。

    寒夜愈发冰冷，房内的炭火燃的充足，云景怡关上窗子将冷意阻隔在外，刚刚准备洗漱一番换衣就寝，一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行囊。

    那是自己的贴身包裹，想必是景竹从山下拿上来，又请大师姐放进自己房间的。

    她打开包裹，一本残破的古书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那日在天都城东市，那位摆摊子的神秘老人赠送给她的医书，书页古老陈旧，有些甚至已经破损不堪。

    云景怡想起那个老人曾托自己为他念过一副药方，她小心翼翼地翻倒最后一页，借着烛光，终于看清了最后几个字——

    “轮回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