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寂坐在轿子上，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像个大爷一样被一群威狼士兵抬着。
说起来敌方将领这般模样，也实在是罕见，反倒是焚寂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因为他知道越是这样，越是能吸引别人的注意。不过，焚寂很快发现，这在长溟面前仿佛行不通。
他有些厌恶地抬了抬眼，撩起黑色长袍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他越往下走，面前身着螺钿鲛丝玄甲战袍的青年眼眸中的情绪就越是看得分明。
焚寂有些怒了，他冷笑一声，仿佛周身被怨气萦绕。而他面前的人，面若神袛般高贵清冷，极为深邃的眼眸中此时竟没有丝毫怒怨，仿佛是在……同情他？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这种情绪却让焚寂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师兄，你是在同情我吗？”
不知为何，长溟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在他这一刻静止了。他手握纵云的那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将纵云攥得更紧了些，眉头紧紧皱起，耳边却不时回荡起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师兄……
每次回忆起这个称呼，随之而来的是总是一张清秀俊俏的面庞，这副面容属于一个曾经很骄傲的少年。
长溟师从疏柏先生，而焚寂则是后来拜了疏柏的师弟岚峰道人。原本两人扯不上什么太亲的关系，只因为后来岚峰道人闭关多年，在这段时间内，焚寂也受了疏柏的教授，这才有了半个师兄弟的关系。
说起来长溟和焚寂年岁相仿，只因长溟早入仙途成为了师兄，焚寂起初也多有不满，每日争着抢着要和长溟比试。长溟性子冷，起初总是嫌他有些聒噪，便也没有理他。
可越是这样，焚寂对这个挂了名的师兄就越好奇。
最厉害的一次叫板是在长溟静修的时候。
长溟天资不错，努力却也是他人远不能及的，每日辰时总是会面壁静修，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众师兄弟习以为常的事情。
而这个焚寂性格最是乖张，在刚入师门后不久就暴露无遗，偏生人家还毫不遮掩，每日招摇过市，连着其他被招惹得不好好努力的师兄弟也一道挨批，众人哀声怨道久矣。
偏生这一次，他盯上了长溟。
那日辰时，长溟一如既往地静修。他一袭白衣，不染一尘，少年年纪的面容已见圣人模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便是众人对其最好的褒奖。
长溟能获得无上修为的秘诀除了值得一提的天赋，还有他修炼的定力。他似乎很早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因为一些凡物耽误了心神。
焚寂先是在门口瞟了两眼，之后直接破门而入。可怜那门，被不遗余力地踹了一脚，有些摇摇晃晃。
长溟自然听到了那算不得小的声响，却没有睁眼。
焚寂走到长溟面前，一只手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一条腿抵着台阶，另一条腿直接搁在长溟面前不远的桌面上，那场面不可谓不嚣张！
“听说你是我师兄，打一架？”
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也是没旁人了。但要说最微妙的，还是那个词——“听说”。
言下之意就是，别人说你是我师兄，可我还没认呢！
挑衅！明晃晃地挑衅！
焚寂嘴里叼了根草，毫不在意地摆弄着，却没见那人动手，心中已经有些怒了。
这还不出手？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这听说来的师兄，还挺能忍！
焚寂以为自己牢牢抓住了主动权，在那儿摩拳擦掌了半天，正想着什么时候出手，却被一阵剑气生生逼退！
再抬眼，只见长溟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长溟深邃的眼眸里看出几分忍耐的薄怒，这大大刺激了他兴奋的神经。
“果然是我的对手，名不虚传啊！”
焚寂一脸满意地站了起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长溟齐平。他吐掉了含在口中的那根已经嚼得有些没有滋味的草，神情认真了些。
起初是一阵刀光剑影，惹得路过的众人纷纷驻足，可正当众人以为这场大战要延绵三天三夜的时候，却看见下一秒长溟手持纵云，直指焚寂。
焚寂还没来得及反应，锋利的剑口却在离他喉咙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了。
围观的人似乎也没有意料到，俱是一脸惊讶，却又在心里为刚刚一记快而凌厉的剑招倒吸一口冷气。
焚寂似乎也没有意料到自己就这样败了，他心中还有些不服，还想站起来重来，却听见面前的长溟先开了口。
“你的天资确实不错，但是沉不住气，还需磨练。”
纵云入鞘，长溟转身看他：“你以为我会让你？”
焚寂微怔，没有说话。
“若在你面前的是与你毫不相干的人，他会让你吗？”
长溟没等焚寂反应过来，就持剑而去，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而即使是那个背影，也快到来不及被捕捉就消失不见。
是的。没有人让你。你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变强。
少年低头，暗暗立誓。
在这之后，长溟很久都没有看到过那个少年，唯一的一次相见他也是匆匆离开。长溟只听说他一反常态，埋头苦练，似乎也小有成就。
但这些成就在众人对长溟修得半神之力的赞颂中，似乎也渐渐地被淹没了。
自那之后，焚寂的行踪便愈发神秘了，几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直到一个小弟子在沉壁渊外散步之时看到了一阵黑烟。
那小弟子盯着那黑烟看了一阵，却隐隐看出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在本就荒芜的沉壁渊显得更加恐怖阴森了。
那小弟子不敢多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将这件事告诉了疏柏先生。
疏柏先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偏生他又极好面子，听到自家禁地里出了这等大事那还了得？！疏柏当即大怒，连夜就带着刚出关的岚峰道人和一众弟子赶了过去，长溟也在其中。
前往沉壁渊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长溟的步伐明显是沉重的。
他仔细地观察过过一众弟子，除了下山的几个弟子以外如数在列，除了一个人，焚寂。
长溟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在他的脑海中强烈到几乎确定，但是他还是希望是他错了，或者，是那个小弟子看错了。
疏柏命人将沉壁渊重重包围，整个沉壁渊如一个铁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要里面有人，那一定是瓮中之鳖。
曾经的沉壁渊空无一人，而如今的沉壁渊来了很多不速之客，却未显生机，更加死寂。
众弟子没有来过沉壁渊，可长溟曾在疏柏的带领下进入过这个地方。沉壁渊中阴气翻涌，日夜不分，毫无生机，历来被看做不祥之地。
但是众人不知，此地并非不祥，也并非是仙界的魔气之眼，只因这沉壁渊的石壁上藏有一种仙界秘术。
这种秘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修炼者的修为，却会将使修炼者变得半仙半魔，更甚者可能丧失本性。
如果说刚踏入沉壁渊时长溟还仅存一丝希望，那么当看到黑烟的那一刻便是希望全无。他眉头紧锁，整个人相比往日显得更加清冷。这种冷意，已入骨髓。
终于，在沉壁渊中，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行事乖张，十分骄傲的少年。但是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长溟不再是那个引导他的师兄，而是和其他人一样抓他回去认罪的人。焚寂也不再是那个没规矩，一心要与长溟比试的小师弟，他是师门的罪人，是整个仙族的罪人。
“大胆逆徒！竟敢修炼秘术！”
疏柏的面色如灰，整个面部因为过度的气愤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破口而出。
若是往常，就算焚寂再嚣张，再胡来，或许也会辩论几句，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七分神志。可以说，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是焚寂，却也不是焚寂了。
少年的肤色在此时白得尽显异常，没有一丝血色。他想说话，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种疼痛仿佛将一个人的五脏六腑全部生生地剖出，压碎的感觉，他想忍，噙血的嘴角却还是微微颤动。
长溟发现了异样，似乎是预料到焚寂此时意识不清，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或者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来，言道：
“师父，焚寂如今意识不清，不如先将他关押起来，等清醒之后询问了事情原委再行发落也不迟。”
“长溟！你到现在还要包庇这个逆徒吗……”
疏柏本就气得够呛，再加上自己最得意的爱徒竟然还在这个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替一个逆徒说话，怒气郁结于胸，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师父…”长溟连忙将疏柏搀起，深邃的眼眸中满是血丝。他又何尝不知这是疏柏的逆鳞，只是……他终是无能为力。
疏柏好久才顺过气来，指着焚寂继续道：“你这个妖孽！修炼…修炼秘术，走火入魔，按律…当受割面之刑！长溟，将他绑了！交给…仙帝处置！
长溟刚欲开口，却见那玄衣少年身旁阴风阵阵袭来。
少年的发带被吹散，落在地上蒙上了一层污垢。他披头散发，玄衣雪肤，嘴角的血迹未干，将他活生生地衬成了一个妖孽，一个魔头。
“这个世上只有黑白吗？”
少年似乎恢复了些许神志，但眼里的绝望丝毫不减。他笑，笑声在众人听来竟令人毛骨悚然，但在疏柏看来却只剩刺耳。
“非黑自然即白！逆徒莫要嚣张！”疏柏已经气得青筋凸起。
少年又笑，笑容中却又多了些无助的滋味，无助之下是苦涩。
他本想说自己进入沉壁渊本是一场机缘巧合，他也不知这是什么上古秘术，他只以为自己捡了个漏，找到了什么前世留下的秘籍，好增进修为。
笑了一会，焚寂似乎也早已死了心，不想去管那个老头。他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向来霁月清风，高居于世，轻易就能夺取所有人目光的男子。
“师兄，你知道吗？我最羡慕你。”少年分明笑着，眼角却似乎有泪滑落。
长溟心头一颤，没有说话。
“因为你就像一束永远无法被人忽视的光，只要有你在，我就算再努力也永远都只是那颗不起眼的灰尘罢了。”
少年终于半笑着说出了憋在自己心头很久的话，那一瞬间仿佛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但是……谢谢你。”少年谢他对自己的引导，也谢他即使在刚才还在为已经入魔的他说话。
在此之前长溟很久都没有看见少年这般恣意爽朗的笑容。他按捺住心头的沉重，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剑向少年刺去，速度招式分毫不让。
他知道，那是少年期盼了很久的一场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