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旧瓦斯灯照亮的大排档里，梁晴远面色平静白皙，好似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杯中的啤酒在黄色灯光下泛着橙，被严永一饮而尽。
他双眸红润，盯着问：“为什么不给我讲？”
梁晴远低头笑了，想说：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有接吗？
想想太残忍，挑眉，语气淡淡：“骆驼要死了，绳子那头的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严永显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喝了口水解释：“于当时的我而言，你不是压在我身上的稻草，而是拴在我脖子上绳子那头的人。
两只大骆驼走了，所有稻草被压在小骆驼身上，你说绳子那头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要么整天愁着怎么给小骆驼减轻些重量，要么就缓下脚步让小骆驼走一步休息一会儿。
如此久了，如果不烦还好，倘若烦了那怎么办？”
“你是觉得我会烦？！”
严永气乐了，对瓶吹掉剩下半瓶酒，“梁晴远，你…你…”
真是又心疼又好笑，一整个哭笑不得，“对方是你！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烦？！”
梁晴远摇头，“不烦不代表不会累呀。”
“那你独自承受这一切，难道就不会累了？”
“那是我的家事，就算累我也得承担。”
“所以…”严永满脸的不可思议，糙手胡乱抹去眼眶的湿润，“所以你从没把我当成家人？”
梁晴远顿住，喘着粗气威胁他：“不要逼我。”
严永气笑了，“逼你？我怎么逼你了？
反倒是你！一次次把我推那么远，一次次替我做决定。
我就想问问你怎么就那么自信以为我会累的？
每次都是你会累，你会烦，事情不让我知道就算了，还次次想着让我放手。
难不成我的爱就这么拿不出手，这么让你没安全感？”
严永声音尽管压着，还是因为气的音量略高。
人本身也喜欢看热闹，这会儿附近几桌的都在往他们这儿瞅。
梁晴远讨厌这情形，更厌烦自己有怨说不出，心里满是委屈。
不想再待下去了，一字一顿说了句：“我恨你！”提包就要走人。
严永心里一咯噔，慌了，立马握住她手腕，“梁晴远！”
梁晴远怒目而视，“放开！”
严永不放，从兜里掏出两百压在酒杯下面，嘲服务员大喊一声：“结账！”牵梁晴远带到了隔壁小胡同。
小胡同就被一盏罩满了蜘蛛网的路灯照着，梁晴远被严永圈着，目及之处全是他的阴影。
她想逃，可严永不给她机会，甚至单手遏制住她双腕高举过头顶按在粗糙的墙上面。
梁晴远气的胸口剧烈起伏，提膝就对着严永的命根子顶去，严永这么些年的健身也不是摆设，灵活的躲了过去。
梁晴远气急败坏，紧盯着他星目又说了一次：“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了！”
严永邪笑，语气放平问：“为什么？”
梁晴远头一扭，不回答。
严永也不急，目光幽幽就那么看了她许久，猛地醒悟过来自己过激了，乖乖道歉：“对不起。”
简简单单三个字，梁晴远听完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她抬腿踢人，踢到哪儿算哪儿。
严永就那么受着，一言不发。
良久，梁晴远抬眸恶狠狠说：“放开！”
严永才松手，梁晴远又开始锤他胸口。
严永也不绷他肌肉，生怕自己一绷，梁晴远的手就打疼了。
梁晴远边哭边打，打累了就开始骂他：“就你会说是不是？什么话都被你给说了，那我说什么？”
严永看她不打了，就把她拥在怀里，摸她后背让她慢慢说，“说什么都行，骂我打我都行。”
梁晴远哽咽，“你以为我没想过跟你说是不是？我想说的，我每次都想说的，但每次我要说的时候电话那头全是忙音，你要我怎么说啊！
还有那年教师节，我在机场等了你一天一夜，就等着你来了，我事无巨细跟你讲，我还想跟你求婚，拉着你跟我一起面对这一切，可你呢？没来！我等了一天一夜都没等到你来！
还等来消息说你受伤了，你说我怎么办？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她抬起双手打他后背，本想一直藏在心里的现在尽数往外吐：“你知道吗？每次打起勇气打电话，每次做尽心理建设去要诉说自己有多窘迫时，听到机械女声真的很烦！
每到这时候我都劝我自己说你忙，心想你是个英雄，不能当你绊脚石，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任性。可你呢？竟然怀疑我没拿你当亲人。
我没有！”她大声吼道：“我真的没有！
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不敢怨你，不敢恨你，一次次为了你把底线原则一降再降，一退再退。
你呢？！打电话不接，也不来看我……
你接一下电话会死是不是？！抽空过来看我一下会死是不是？！
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到底为什么？！
那些人的命重要，我就不重要是不是？！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把我排在后面……”
“不是…”严永用力摇头，苍白解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梁晴远不信，狠狠踹了他一脚：“那你凶我！还对我行凶！”
严永欲哭无泪，懵了两秒，梁晴远满脸泪花茫然抬眸，上手抚摸他健帅脸庞，“不是你的爱拿不出手，也不是我没安全感，是人心太脆弱了，我害怕！”
“你看我爸养我那么多年，没喊过一句累，可我呢？
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没钱交医药费的时候，我看我妈满头白发的时候……我都怨过他为什么要染上这么个病。
换作你呢？”
“你爱我，我知道。你爱屋及乌想照顾我爸妈我也能理解。
但这战线一拉长，再带上那么多人力物力精力，久而久之，爱屋及乌就会变成职责，担在你肩上会压垮你。
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等着爱情变质成压力渗进彼此生活一点点腐蚀掉彼此的耐心然后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我爱你永哥，我舍不得。
我说那天叫住你是因为冲动，其实不是，我是想你了，多年不见我真的很想你。”
她哭的撕心裂肺，“打从小起我身边就很热闹，有我爸妈爱我，有你宠我，有陈阿姨严叔叔当我干女儿疼着。但自从妈爸走了，我成了孤儿，你又在这边忙你的工作，我觉得我好冷，我身边好冷清。
尤其还债那几年，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停下来那股寒意又起了，我会被它冻的忍不住想寻短。”
“你懂那种痛吗？无依无靠，为了省钱抠抠搜搜，有时候想买的想吃的都得往后放一放，一遍遍告诉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我原本想着我爸走了，我就跟我妈一起回来生活，结果她也抛下我走了，我爸妈都死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变成孤儿了……”
严永听的心痛欲裂，想过她这些年过的苦，但没想到这么苦。一遍遍说对不起，梁晴远只管抱着他痛哭。
归根结底，当时的痛苦是真，生气与失望是真，今天哭着说出来的话也是真……
这些年她好累，累的不想再跟人建立联系，累的不想再看人离自己而去。
所以一开始她把严永反复推开，无外乎其他，就是怕有一天，他也会离开。
但她也是真的厌烦了孤独。
她一面想回到以前的热闹，一面又害怕热闹过后的冷清，如此挣扎着来到这一步，茫然又无措。
她看着眼眶通红的严永，问：“你也会离开我吗？”
严永坚定的摇头说不会。
梁晴远笑了，这一笑热泪盈满眼眶，“爸爸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终究是离开了。”
严永的心被揪着疼的厉害，柔声唤她娇娇，认真的说：“信我。”
梁晴远不说话，只是凝视了他许久，蓦地开口说：“我手疼。”
严永立马拿起她的手来看，怪他刚刚力道大了，手背被粗糙墙面刮破了层皮。
对嘴吹了吹，舒服是舒服的，但也不能一直吹下去。带人到附近药店买来碘伏消完毒贴上了创可贴。
完事，抬头问她还疼吗？
梁晴远摇头。
严永悬着的心放下来一点，看她满脸泪痕跑去商店买来湿巾给她擦脸。
擦完背过去蹲下来，梁晴远熟练的爬到了他背上。
可能是最近吃的好了，严永觉得梁晴远比以前背着重了。为了确认往上颠了颠，梁晴远问：“怎么了？”
严永笑着说没事儿。
梁晴远不信。猜到了，直接问：“是嫌我重？”
严永拧眉啧了声，“重个屁，还不到百斤呢。”
梁晴远嗯了声，“上次称的时候九十二，现在不知道有多少。”
严永回头看了眼药店，门侧就放着一台体脂秤。走过去让她上去称一下，称完还不能立马得结果，得扫码关注公众号。
梁晴远对这事儿嗤之以鼻，转头要走，严永拉她手腕叫她等等，拿出手机关注完点开链接一看，99.5。
还是嫌轻，叫她以后多吃，梁晴远却懵了，大半月涨7.5斤，这于她体质而言，怎么想都不大合理。
心想得去医院看看了，严永问她想什么呢？
她摇头不说，严永不追问了，又一次蹲下来想要背她，却被梁晴远拒了，“牵手走回家吧。”
严永心里了开了花，立马起身跟她来了十指相扣。
月色下，梁晴远目光眺向远方，严永则是盯着她看。
额头上那小坑忽而被秀发挡住，忽而又露出来，严永心疼极了，用手摸了摸，梁晴远摇头说：“不疼。”
严永自然知道现在不疼，但当时呢？梦魇还没散去就撞到柜角，怎么想那疼都是钻心的。
叹口气问：“你真没恨过我？”
梁晴远眸色瞬间暗淡半分，远眺的目光落在漆黑沥青上思忖片刻，“如果我说恨过……你会伤心吗？”
严永语气坚定：“不会。”
梁晴远抬眸，两人四目相对，严永说：“恨过好歹说明你没委屈自个儿，如果连恨都不敢恨，那你得有多辛苦。”
梁晴远不置可否，“一开始恨过。
怨咱俩距离为什么要那么远，而你为什么要这么忙。但稍微一想，当时你的简历是我瞒着你投的，你去面试也是我闹着让你去的，所以从始而终你都是被动的那个角色，我就算再坏，也不忍心把脏水往你身上泼了。
再后来，看你也伤痕累累就恨不起来了。”
她笑了笑，一脚踢开眼前的小石子儿，平静地说：“当然，我也不太敢恨你。”
严永眉头紧锁，下一秒听她问自己：“你说两个人靠什么在一起？”
“感情，信任缺一不可。”
梁晴远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恨，总归是个消极的情绪，但凡它成分超了标，我怕我就无力回天。
到时候咱俩还怎么在一起，靠你对我的爱还是我对你的恨？”
严永无言以对，只是用力捏了捏梁晴远的手。
梁晴远明白他这是在说：“你辛苦了。”
她摇摇头，“想通了就不觉得辛苦了，甚至会很感谢想的这么通透的自己。”
严永哽住，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心情异常沉重。
低着头刚迈出一步，发现身后梁晴远停下了。
他疑惑地回过头来看，梁晴远松开他的手把双手摊开了：“过来抱抱。”
大笨狗严永噘嘴，可能是替梁晴远觉得委屈，双眼通红搂着人腰把头埋进她颈项而后一阵抽噎。
梁晴远宠溺一笑，抱着他轻拍他后背：“没事儿，别自责，这不怪你。”
严永猛男抽泣，哽咽着一遍遍说对不起，“怪我当时成绩差，没能力待在橙城陪你一起……
当时你该多无助呀……”
梁晴远轻笑，承认头一阵是无助过，但自从咬着牙扛下来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甚至相反的，通过这一次的经历，她破茧成蝶蜕变了，发掘出了不一样的自己：一个全然没有公主病，满身韧劲儿的合格女儿、独立大人。
以往她万事想靠他人，而现在就算没有他人指点，她也能沉着应对万变。
她说：“我现在很庆幸当时没让你知道这些事。”
严永茫然抬头，梁晴远替他擦去眼角的泪，“人是会累的，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