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初春乍暖还寒,屋里还没撤下取暖的炭炉。

    上乘的无烟金丝炭火静静燃烧,灰白下隐隐透着橙红色的光芒。

    宋辞伏跪在皇帝跟前,仿佛能从寂静当中,捕捉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帝王之薄情,上一刻彼此还相谈甚欢,下一刻便剑拔弩张,生死攸关。

    唏嘘之余,站在皇帝的角度设想,她也能理解他的处境。

    萧让尘今日的举动太过莫名其妙,哪怕不是皇帝,换成普通人也很难承受这等威胁,何况是一向多疑惜命的帝王呢?

    “误会?”他顺着宋辞的解释冷哼一声,长久病弱的身躯就像是颗歪斜的垂柳,颓软无力,却深扎入泥,无法轻易动摇根基。

    德妃审度了几番局面,试图从中转圜:“眼下还没认定这些禁军是谁派来的,陛下先别着急。”

    “不如您下旨宣召摄政王进宫,听听他怎么说?没准真如小辞所言,是个误会。”

    话至此处,一袭朝服朝冠装扮的萧让尘迈进殿内,随之而来的是他沉稳的嗓音:“不是误会,这些禁军的确是我调进宫的。”

    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连带清新的冷空气扑鼻而来,宋辞骤然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隔空对视,虽无言,却情绪万千。

    皇帝不悦地一甩手,将棋子砸进篓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非得诏令,佩剑闯到御前可是死罪!摄政王,难道你疯了不成?”

    “臣不敢。”他微垂下眼眸,没有直视上位之人,答得不卑不亢:“臣这样做,是为了护卫陛下的安全。”

    皇帝冷冷一哂:“护卫?我看,是软禁吧?”

    “臣没有这个意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喜怒情绪,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这场笼罩在阴云之下的紧张博弈,无疑是先动怒的皇帝落于下风。

    而萧让尘立于殿内,距他咫尺,看出了他的不悦,却没给出任何理由。

    他只解释道:“倘若臣调兵真是为了软禁陛下,那何不动用王府麾下的亲卫?反倒用直属帝王的禁军呢?”

    禁军生来的职责便是保卫皇城安宁,守卫皇上的性命与利益。萧让尘要真有谋反的念头,没道理不将命运捏在自己手中。

    他又继续解释:“除此之外,陛下也知道宋辞对臣而言意味着什么。”

    “万一有风吹草动,她第一个便会沦为人质……臣不可能让她身陷险局。只有绝对滴水不漏的地方,臣才放心将她安置在其中。”

    “所以陛下,以此为证,您该信臣的一片忠心。”

    语毕,皇帝顺着他的话中陷入沉思……

    抬眼看了看萧让尘,又转过视线看看宋辞,他的一腔惊疑并没有消散。

    这小子近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被养出了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早前从未听说他沾染女色,待谁都是不冷不热。如今突然表现的如此深情,很难不让人怀疑是逢场作戏,故意将人安插到他身边。

    皇帝的脸色因猜忌,变得愈发不善。对峙间,德妃缓缓站起,退离棋桌,在皇帝面前试探着将宋辞扶起来。

    “陛下。”她轻柔低唤,看似在替萧让尘说话,实则是为身处被动的皇帝周旋:“您先别着急,既然摄政王能来,肯定会给您一个合理的答复。”

    说完,她又转向萧让尘:“王爷,你与陛下同样大权在握,想必应该清楚这种心情。”

    “陛下将麟符交予你,是出于信任。你呢也没有辜负信任,近年间恪尽职守,忠诚勤恳……”

    “可今日事,你做的实在唐突,也该给出解释,以慰陛下心安。”

    德妃是聪明人,懂得化解矛盾,而不是火上浇油。

    皇帝需要维护自己的面子,不好开口示弱,亦无法严词厉色地激怒对方。这时一个脾气温和的中间人就显得格外重要,能平静地拉下双方,为他们铺出台阶。

    道理萧让尘都明白,可想想背后的缘由……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实情。

    “此番,是臣思虑不周,惊扰了御前祥和。但臣也是出于好意,怕北荻与鹘族惹出的动乱会祸及宫中,伤到陛下。”

    皇帝眉头一蹙:“他们来我西丘,果真图谋不轨?”

    “没错。”他毫不避讳的应答:“自打年前荻人与鹘人进京,上到权贵下到百姓,没少遭到他们的毒害。”

    “陛下还记得宋辞因何进宫吗?”

    “正是因为鹘人在她的地盘闹事,举刀砍向她,险些将她杀害……臣护救心切,一箭射穿行凶者心脉,后续此案移交到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经三司会审。鹘人有其王室子撑腰,不仅免于罪责,甚至还想反咬一口,意图拖臣下水。”

    “有两邦建交在前,臣担心鹘人坚持判罚,自己逃不过一劫,特将宋辞提早放在陛下身边,希望能以陛下天子之贵,在鹘人面前保她平安……”

    “所幸,三司据理力争,臣也在两邦中间寻到筹码,以维持平衡,这才免于他们的要挟,最后顺利脱身。”

    “但没成想,事情远没有预想的那样简单。”

    条理清晰的谈论政事,这样的萧让尘,她还是第一次见。

    在知道内幕之前,宋辞本还有数不尽的怨气……可听完这席话,埋怨与困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感动。

    原来他从未想过要抛弃她,也没有将她忘记。

    反之,他预料到了风雨欲来,怕她担心,用成婚的名头将她送进宫中,还将她托给整个西丘最至高无上的人,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如既往的护佑着她……

    眸子里水波氤氲,充斥满无限的动容。

    皇帝瞧见他的义无反顾,与她的后知后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起因合理,逻辑成立,她的神态也不像是装的。

    尤其,荻人与鹘人背地里搞的小动作,他也都一清二楚。

    只是……外邦的虎视眈眈虽危险,但仍然不能成为用兵将大殿围住的借口。

    总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陛下。”沉思之际,萧让尘再度进言:“臣有意,将征北将军立即调配回北境,稳固边关各岗哨,严防死守灰暗地带,杜绝任何荻人鹘人偷入我西丘国土。”

    皇帝隐约猜到了什么,故意试探:“现在就回去,是不是太早了点?”

    “顾将军驻扎边境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家省亲,这么快就把人家派出去,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情况真的有那么危急吗?你跟朕说实话!”

    萧让尘气定自若:“谈不上危急,只能说防患于未然。”

    皇帝无力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好像很疲累似的长叹一口气:“罢了……”

    “朕的身子现在禁不起操劳,你有麟符在手,文武百官皆听你号令,这些事便全权由你做主吧。”

    萧让尘垂首:“是。”

    “那臣就退下拟旨去了,拟好后呈上请陛下过目,您觉得没问题再盖章颁布。”

    “至于往后的一段时日,还望陛下切莫离开禁军戒严的范围,万事小心,无故尽量不要轻易外出走动。宋辞则迁到偏殿,近身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等紧张关头过去,动乱解决,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皇帝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当作是应答。

    萧让尘得到允准,带着宋辞去德妃那里取随身用品,退出大殿。

    原处,炭炉火热,棋局紧凑,一切依旧与方才分毫不差,只是茶水却悄无声息的冷下去,像是此刻皇帝阴沉冰冷的面色。

    沉默思虑了一会,他换来身边内侍:“去给朕将显国公宣来。”

    “他乃三朝老臣,忠义非凡。若真生出什么变故,能力挽狂澜救我西丘皇室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当内侍听到那个名字时,当即意识到此番非同小可,将头迅猛有力地垂下,蹉着小碎步倒退出大殿。

    离开皇帝的视线,内侍从小跑,到狂奔……仿佛命运被牵在脚下,等候他争分夺秒一样。

    长长的甬道狭窄逼仄,暗红色飞速掠过,与身后宽敞宫路上的两个人背道而驰。

    这边的宋辞与萧让尘并肩行走,久久无言。

    在见面之前,她有许多话想问他。等真的见了面,听他说了那些话,见他做了那些事。

    突然,什么婚期什么成亲……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就那么沉默着度过半个路程,她才迟迟问询。

    “不是因为北荻和鹘族,对不对?”

    萧让尘偏过头,余光偶然瞥见街巷角落里,一抹转瞬即逝的暗紫。

    那是御前近身内侍衣袍的颜色。

    方才在殿内,他不忍说出实情,害怕皇帝在众目睽睽下直面难堪,心里会承受不住。

    可背后,通过心腹传话的方式,不代表他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刻意没有回避,吐字清晰道:“北荻与鹘族确实参与进了其中,只是起因另有其人。”

    宋辞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言外之意:“或许……是皇子们,借着机会要开始行动了?”

    萧让尘苦涩又自觉讥讽,感慨道:“西丘的两位皇子,为争夺西丘的权势,居然都甘愿联合外邦,反过来谋算自家财产!”

    “可笑的是,与虎谋皮,只看眼前利益,就算其中一人侥幸夺得皇位,彼时外患埋下,内忧不除,又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即便宋辞早就预料到了,待亲耳听到后,仍觉得毛骨悚然:“那你适才为什么不跟皇上说呢?非要自己担下这份猜疑!”

    “皇上的病情你也了解。”他感到颇为无奈:“要是知道自己两个儿子的德行,急火攻心,一命呜呼……在当今没有立太子的情况下,难保不会掀起争斗,搞的上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先保住皇上,再抽出神料理佞臣。哪里溃烂翦除哪里,一点点肃清干净。”

    沉重的话题,与瞬息间便会翻覆巨变的局势,令宋辞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再次问道:“对抗大皇子二皇子,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天下?”

    相信此刻,不光是宋辞忐忑不已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在场还有第三个人,不在场还有第四个人,第五个,第无数个……

    毫不夸张的说,普天之下应该都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这不仅仅关乎他与她,与他们。

    还关乎皇朝,天下,湮古推今。

    萧让尘没有回答,两人一路走出去老远。

    时至宫道变得通直,身后再无转弯与角落供人隐藏……内侍遗憾地跺了跺脚,咬牙返回御前回禀。

    宋辞也以为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回答。

    他忽然薄唇轻启,告诉她:“后为天下,先为自己。”

    答完,他以为她会说他自私,对他说教,劝解,怒骂……怪他不该这样想。

    谁知宋辞竟点点头,并不将自己的观念强加在他身上。

    再或者说,他们两个的观念,本就相同。

    她看向他,眼眸里某些内容坚如磐石,一如曾经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无论前路如何,都会跟他患难与共,同甘共苦。

    “明白了。”

    “我会跟紧皇上,寸步不离。”

    “皇帝身边有大量的禁军,能保证我的安全。同时,我也要尽自己最大所能,替你守好皇上。”

    “只有他活着,我们才有机会为自己的后路谋划周全。”

    “只有他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命,保住萧氏一族的命。”

    “我会永远与你共进退,我在内廷,你在前朝,就安心的去放手一搏吧……”

    四目而视,十指紧扣。

    高大的男子与略显娇俏的少女并肩前行,彼端,被日光所映照,铺洒上遍地辉晴。

    虽相顾无言,千言万语尽融化在心,在这春日晕开无尽的温暖。

    一路行至德妃住所,恰逢三皇子在门前,见到萧让尘,赶上来相互拱礼问安。

    两人寒暄一番,无甚营养,正当萧让尘感到乏味,让宋辞进去取东西,想尽快离开之时……三皇子突然开门见山。

    “我知道王爷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也听说了,大哥二哥与外邦狼狈为奸,做出了什么勾当。”

    闻此,萧让尘这才正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三皇子。

    乳臭未干的小少年满脸稚嫩青涩,从相貌上看便唇红齿白,一副小绵羊模样,让人无法与谋权等手段联想到一处。

    从前德妃无争,三皇子愚钝,他从未想过要与这一脉有所关联。

    在萧家选择扶持二皇子后,惨遭背刺,他便彻底断绝了与皇子往来的心思。

    听他今日所言,萧让尘知道他生出了野心。

    也是,当今圣上共育有三位皇子。先立长,又立贤……最后这一长一贤都被自己玩废了,双双落败。

    仅剩他一个未经废黜未经斥责的天家血脉,他母妃又深获圣宠,谁又能按耐得住蠢蠢欲动的心呢?

    可他们怎么争,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各凭本事。

    萧让尘不想再扶持任何人,不想再当谁当工具。

    他面无表情,语气倒还算客气:“三殿下长大了,渐渐开始认人识事,臣斗胆奉劝,还是莫要效仿您的两位兄长。悖逆妄为,损天理,灭人和,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是啊,摄政王。”小少年一脸正色,义正言辞:“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未必我们两个不是,所以我在这里等你,想与你谈一谈。”

    萧让尘狐狸眸一挑,不近丝毫人情:“若三殿下想与我同路,臣定竭力相伴。”

    “可若三殿下要去走那两条旧路,那么……不光是他们,还有殿下你,你们……”

    “臣与你们每个人,注定都不会是一路人。”

    三皇子倔强地皱着浓眉,一张小脸因据理力争变得紧张涨红:“可是,我和他们不同,你和他们也不同。”

    “我们都是漂浮的命数,唯有争,才能保全自己。”

    “那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你知道的,父皇仅此三子,除了我,余下任何一个做了新帝,萧家与你都将第一个被铲除!”

    “我不同,我需要你……”

    “虽然你现在权势滔天,有监国麟符握在手中。可你知道的,父皇不会万古长青,数十年后迟早改天换地,届时他们其中任意一个上位,你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想,不止我需要你。”

    “你,也同样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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