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与萧让尘的迎面相遇,并没有耽搁宋辞太久的时间。

    事态紧迫,她自有一套处理的法则。

    纤细的身形越过他,继续向前赶路,慌乱中倒也显得有条不紊。

    他则是重新戴好面具,默契地跟在她侧后方,与她共同前行。

    “我们去哪?”他低低发问。

    在来寻她之前,萧让尘原是“中毒昏迷”,身处清晖别苑“潜心养病”。

    背地里,却因担心她而坐立难安,尤其是听底下的人说她又重返宋家……她在那个家一向讨不到什么甜头,寡不敌众。

    想着往后能陪伴护佑她的日子不多了,萧让尘咬咬牙,终还是铤而走险,安排好府里的事宜,戴好面具从小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了出来。

    好巧不巧,在去宋家的途中撞见了她。

    宋辞无心细想他为何在没有通信往来的情况下,避开食肆,径直来宋家找她。

    她并非什么人间聪颖绝伦,却也不是傻子。

    念他耳目通达,安排些人手在她身边留意动向,这也是有的,所以便言简意赅,只解答了他的疑惑,也表明了接下来的去向。

    “我二妹妹宋韵,被宋朗山宋贤卖给了一个老头做妾。他们的人来抢亲,还打伤了我母亲和三姨娘。”

    她行进当中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因疲累还是什么,唯独那对眼眸,依旧晶亮坚定:“我不管有没有父母之命在前,也不管在外人眼里,这件事的道理站在哪一方……总之我就是不认同那样一个盛放如花般的姑娘,就这样草率的被蹉跎完一生,更咽不下母亲和三姨娘无故遭难的这口气!”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讨一个公道!”

    萧让尘阔步跟随上她的步伐。

    他个子高,袍下的腿迈开一步近乎抵得上她的两步,追上她并不算什么难事,看上去半点忙乱全无。

    听完这番话,他不着痕迹的沉了口气。

    那曾是怎样一个立于混沌之地却毫无败绩的人?

    他稳坐高堂,而高堂之下,兵荒马乱,泥泞不堪……那些宋辞听说过或是没听说过的,他都早已司空见惯。·

    过去当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时,他可以不认同,不理会,装聋作哑。久而久之不认同的事,也会被默认成一种理所应当。

    毕竟他不是神,他没办法去更改普天之下持权凌弱的风气。

    不能,也不想。

    除非……这把不识天高地厚的火顺着风丝蔓延,逐渐烧上他目所能及的窗纱、帷幔、衣摆……

    如此,事出关己。即便他默认了这种风气,对现状麻木。可只要是她,他便会发散心中仅存的正义与良知,去支持她,帮助她。

    “知道是谁的府上吗?”听他的口气,俨然已经从碰巧会面,转变成了与她同一阵营的战友:“仅靠我们两个,恐怕没办法将人救出来,搞不好还会陷在里面吃亏。”

    “这样,我调派些人手过来。”他停住脚步。

    宋辞察觉到目所能及的侧后方一空,止住疾行,缓缓回过头。

    隔着那道朴素无华的木头面具,它厚重笨拙,将所有质地纹路无余的展露在表层……从某些方面来讲,竟远比他来的更加真诚。

    她想了想,沉眸:“不用了。”

    “以你现在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因为我,破坏了你的大计划。”

    萧让尘小幅度左右观望一番,将她拉到巷边,压低声线:“北境能识得我麾下亲卫的人很少,即便认出了,他们也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手下听你指派,来帮你的忙,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而我混入其中,毫不起眼,谁又能想到我的身份呢?”

    宋辞打定了主意,摇摇头:“百密终有一疏,你应该比我更能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我虽孤身一人,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总不会比把你搭进去更得不偿失。”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不要去。”

    萧让尘思忖片刻,随即直直看向她,透过面具,映现出一抹如亘古般永恒的曜黑。

    “我特意在别苑筹划好一切,为的就是能抽出身来……再帮帮你。”说至此处,他喉头略哑半分,待重新开口之际,语气已然不由分说:“我会替你解决好这件事,也会顾全大局,你不要管了,我来安排,一切尽快。”

    萧让尘问了她关于抢亲之人的身份和信息,然后短暂离开了片刻。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转瞬他便回来了。同样的装束,可布衣与面具之下的情绪,显然较适才轻快了许多。

    “事不宜迟,我们先过去,很快援兵就会赶到。”

    宋辞嘴上逞强,生怕自家的烂事会牵连到他,从而坏了他的计划。但听他这样讲,还是莫名感到一阵心安,像是抓住了主心骨。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萧让尘想要问询老头住处的方向,刚一回过头,看到身侧那张明艳动人眸光潋滟的面庞……

    她在注视着他。

    美得那样惊心动魄,由灵魂抵达皮囊,柔弱又坚韧,胆小又顽强,还……对他满是依托和感激。

    到了嘴边循矩生硬的问话,不知不觉被融得格外柔和:“那人的住处,具体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宋辞无助地摇摇头,闷声道:“宋朗山和宋贤做事独断专行,一向不跟家里解释太多,所以二姨娘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只是听言谈的字里行间,说那老头是里正夫人娘家的舅公,关系走得很近。平时手底下养了一把子人,谁也没个正经营生,依仗各种关系作威作福,靠替人办事从中对缝儿,两头抽成。久而久之,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地头蛇金三爷,人称三只眼。”

    “这些你方才问我,我也跟你说了个大概。”宋辞脸上略有些窘迫:“至于其他的……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也没有过多的了解。”

    宋辞挠挠头,泄气地苦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光听了这些就异想天开的敢闯上门去要人?”

    “我,我甚至……连人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如果没有遇到你的话,凭我单枪匹马……”说着,她缓缓垂下头去。

    萧让尘一向不信什么“假设”、“如果”、“也许”。

    他是个只信奉已经发生了的事实的人,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帮了也就帮了,所以从鼻腔溢出一声细微的轻哼,打断道。

    “可终究还是遇到了不是吗?而且,亏得他是地头蛇,我还怕他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呢。”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注意力放在过路人的身上,淡淡启口:“这样一来,即便我们对他一无所知,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带着我们去了解他,找到他。”

    由宋辞自告奋勇出面,一路边打听边摸索,很快便从路人嘴里拼凑出抢亲之人的确切位置,且越行越近。

    他不方便动用自家的车马,而且此时转头回去驱车也来不及了。

    于是他给了她一些银子,两人从路边的馆驿租来一辆双驾马车。同行的还有一位车夫,既能替租赁之人更好的驾驭车辆和马匹,又能好好爱惜使用,保障车辆马匹不受损伤。

    车轿内,空间狭小而逼仄。廉价的布料密不透风,也不透光,压得里面黑洞洞的。

    宋辞与萧让尘一左一右坐在里面,肩膀紧紧挨着肩膀,甚至能隔着布料,通过挤在一起的皮肤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半炷香的车程,她局促到呼吸节奏紊乱。

    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佯装自然地转头看向她,打趣道:“嗤,滑稽死了……”

    “嗯?”萧让尘亦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哦,你说这个。”

    纤长的手指抚上笨重的木头面具,其下的唇齿轻轻开合:“朴素些好。”

    若是繁复华丽,贵气逼人,恐怕会更引人注目,反倒失去了戴面具原本的意义。

    这种面具做工精简,用料潦草,是街面上司空见惯的样式,用来掩盖住他那张天人之姿的容颜,让人看了便会将他划为平庸。

    宋辞搭了一眼他身上的布衫,其实还是颇为认同他的朴素言论的。

    只是,打趣为虚,面对那种心动,自欺欺人才是实。

    索性也顾不得什么条理,一条路闷头走到底:“那你脸上的那块‘胎记’呢?也是为了朴素?”

    他沉稳依旧,却也有些哭笑不得,屈了屈手指:“息竹想出来的,怕面具脱落,非要让我画上,说做什么两手准备。”

    在这之前,息竹墨风辰云几人都是极力反对他出府的。

    无奈他意念坚决,几人身为手下也没有替他做主的资格,只好用这种方式,千方百计的替他伪装。

    那一块红色胎记硕大而丑陋,不规则的横在大半张脸上。

    宋辞初见时确实惊到了,可她对这种事总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古人眼里,脸上有一块胎记就等同于貌丑无盐?要被歧视唾弃呢?

    乍一看,他们精心塑造的这块胎记确实非常的狰狞,影响美观,可是眉眼鼻梁嘴唇,皮相与骨相是没有变的。

    她承认,他这一招确实绝了后患,可是……

    车轿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小声的嘟囔:“可是,就算这样,你长得还是很好看啊……”

    ——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便听到车夫“吁”了一声,随即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动,马车应声停下。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宋辞身子向前栽倒,就在即将要扑出车轿的时候,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腰,毫不拖泥带水地径直拦了回去。

    他一只手臂掀开轿帘,气定神闲带着她走了下来。

    “二位可还要回程吗?若是不回去的话,那小的便就此别过了。”

    宋辞晃了晃混沌沌的脑袋,转头看向萧让尘。

    对!他的身份不能暴露,尽量还是别说话的好!

    她连忙抢在他前头:“我们还要回去的!劳烦您再此等候一下。”

    说完,二人转身来到那座府邸跟前,仰望着,深吸一口气,商讨道。

    “有计划吗?”他抱胸问她。

    宋辞只负责冲动,其他则两眼一摸黑:“呃,有。计划就是……随机应变。”

    萧让尘看了她一眼,其中有无奈,无语,更有不可置信。

    半晌,他竟笑了:“罢了,听你的。”

    过去的二十余年,不戴面具的灵魂,却被躯壳封印。他从来都像是一尊瓷神像那般,光洁,无暇,随时随地的无懈可击,以确保那份至高无上的尊贵,受人敬仰。

    那时,他是国公府的继承人,后来又是江山社稷、是皇室、是氏族、是百姓的摄政王。

    他的每一喜一怒都会牵动出裂痕。

    可现在,戴上面具,抛掉俗世。

    他是萧让尘,是她的萧承钧,也是,属于他的自己。

    人生苦短,而苦短的人生其中,尚还有更短的历程。

    似乎前生千百次的回眸,最终只换来这一世短暂的相处,只为了用告别去结束。

    他能陪她的时间并不多了,不如……咬咬牙,陪她发疯……

    思绪之际,府内家丁听到叩门声,掀开一个小缝儿,将身子探了出来。

    “找谁?”

    对方的语气并不友善,甚至有几分戾气,果然是恶人门户,连看门狗都这样穷凶极恶。

    正当萧让尘猜想,她要用什么借口混进去找人的时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看似娇弱的姑娘抬腿就是一脚,干脆利落地将家丁踹翻在地。

    他手快于眼,反手帮她将门大肆推开,两人大张旗鼓地闯入府内。

    因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非常迅猛,那家丁都没来得及反应,捂着胸口,一张脸皱成包子,薄皮馅大一百零八个褶,左左右右滚了两下,哎呦哎呦了几声,然后才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喊。

    “来人啊!快来人!有人闹事!”

    借着他反应的这会功夫,那边的宋辞和萧让尘趁着空当,早已一路狂奔出老远。

    从门厅,到前室,再到弯转曲折的长廊,与两侧堆砌花草的羊肠小径。

    视角摇晃变幻,极速前行,紧张刺激又格外的畅快。

    路上不乏遇到府里的下人,大家都尚无防备,二人又气势汹汹,可想而知,自然是破五关斩六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站住!啊!”一个曲起被宋辞狠狠踩到的脚,双手抱着原地蹦跳。

    “抓住他们!哎呦!”一个捂住胯-下,痛苦地跪倒在地。

    “该死的丫头!”一个遭了一记头捶,两眼直冒金星。

    “别,别别,别打我。”一个颤颤巍巍地摇晃双手,但还是挨了一记大耳刮子。

    几番下来不过电光石火间,宋辞杀疯了,搞得晕头转向。

    听到不远处传来声响,一批家丁手里抄着家伙朝这边跑过来。

    萧让尘也顾不得避嫌,拉起她的手:“后宅在这边,走。”

    素气的黛蓝色衣裙飘扬,与褐麻色相触,交叠,两人相携奔跑,穿梭在府邸之间。

    是险境,也是无与伦比的佳境。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我……”拿着扫帚的家丁瞪圆了眼睛,正要发难。

    下一秒,萧让尘轻飘飘一掌,那人当即放下扫帚,蹲在地上剧烈咳嗽干呕。

    临近在池塘做工的也作势要帮忙阻拦,他刚欲动手,中途忽闻聒噪戛然而止。

    “嘶?反了你们了?”家丁扔掉捞水中杂物的网子,对着两人撸起袖子。

    “扑通!”宋辞毫不犹豫,一把将其推进水里,任他在里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萧让尘无奈看向她,宠溺又发笑地叹道:“你啊……”

    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咬了下嘴唇:“他不会死吧?”

    “他的同伙整个府里都是,咱们就只有两个人,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凭借他对大宅布局的了解,很快就杀到了后院。

    想必她们方才也听到了些呼喊和惨叫,所以对贸然闯入的两人甚是惧怕,丫鬟婆子们皆吓得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呦,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和毛小子啊?”

    这时,一道娇媚的嗓音打破了局面。

    人未见,声先至。

    女人轻晃着团扇摇曳生姿地走出来,丹凤眼上下扫着二人:“敢杀气腾腾闯进我们三爷府上的,你们不是第一次。”

    “过去三五年间屡见不鲜……别说区区两个人,就算是十个二十个,三十五十个,提抢带棒的……最后还不是被尽数收拾了。”

    “你看,这座府邸依旧屹立,气派华贵。”

    美妇人漫不经心乱转的眼忽变得敏锐精明,将挡住半张脸的折扇往侧前额一横,遮掉阳光,艳红的口齿开合:“我劝你们啊,还是在没惹恼这群人之前,赶紧走吧!我尚还能帮你们说上几句话,保住小命。”

    “否则……”红唇从聚拢到舒展,洁白的贝齿若隐若现。她拖长尾音,似是在威胁。

    宋辞和萧让尘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前院一众家丁怒气冲冲循着小门儿涌进来,嘴里你一言他一语的叫骂。

    “找死的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胆敢跑到这里来闹事!”

    “必须得狠狠的教训教训!不然我看他们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这可是自己送上门的!怪不得旁人。”

    “哎呦,十二娘。”为首之人横眉冷目地冲过来,见到妖媚的玫粉衣衫女子,霎时间收起了暴戾,微微点了下头:“给您请安了。”

    “还请劳烦您移步到这边来,离那两个小杂碎远点!免得过会儿伸胳膊动腿的,再不留神碰着您。”

    被称作十二娘的美妇人眼眸闪过一丝清冷厌恶,口气也随着寒了几分,居高临下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突然闯进府里来?”

    壮汉目光闪躲,顾左右而言他:“小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总之……并非善客。”

    “哼。”十二娘冷哼,凌厉道:“不知道?我看,你们再清楚不过吧!”

    “这些年间你们跟着他作了多少恶!哪一次被人找上门不是冤有头债有主?”

    壮汉对女子的态度有所不满,但碍于她是老爷最宠爱的贵妾,一向性子倨傲说一不二,就连金老爷撞见了她的脾气,也得好言好语的礼让三分。

    他不敢得罪,硬着头皮狡辩:“您错怪我们了!咱们可从来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都是这群泼皮,想要托老爷办事,所求不成,才跑上门闹事!”

    “你信口雌黄!”宋辞脆落的声音从中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府上掳走我妹妹,还将我母亲和姨娘打得半死!这还不叫伤天害理?”

    “什么?”十二娘听闻后不禁蹙起娇眉,大为诧异:“那姑娘……是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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