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陆行川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微微垂首,愣在原地许久无法回神。

    半晌,拾起一个无力的笑容,扬手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道:“坐吧。”

    “咱们坐下聊。”

    看着如松似竹般的身躯自若地回身落座,动作神态有条不紊,宋辞忽然感慨良多。

    若换做从前,他肯定一个箭步冲过来,先问后闹,孩子气的纠缠不休。

    可现在……

    端庄持重的侯府少主渐渐长成,而那个她熟悉的少年,一去再不复返。

    陆行川从夜半一直忙到天明,自外面归来,又累又渴,端起手边的茶盏浅饮两口。

    “陈茶?”他皱起眉,稍感不悦。

    丫鬟身躯一震,快步上前跪在地上,连连鞠躬颔首:“是奴婢奉茶的时候取错了,奴婢知罪。”

    陆行川为她认错的态度感到烦躁,放下茶盏:“罢了,退下吧。”

    小丫鬟如获大赦,弓着身子站起,谨慎谦卑地取回他桌上的茶,极轻地挪着小碎步到一旁换上新茶。

    侯府前厅的侧边安置着一方茶台。

    无烟的金丝炭火温着铜壶里的泉水,茶桌上匙漏夹针等用具一应俱全。

    平日里主人会客,不仅能在最佳时期奉茶供其鉴赏,遇逢男宾,更是能将侍茶者的风姿一应展现出来。肩如扶柳,皓腕如雪、纤纤玉指掐着清脆嫩芽,一举一动似绒羽轻轻起舞,为茶韵中增一抹红袖添香。

    今日换成是招待宋辞,自然是往素心意全无。

    更甚,还有许多的奴仆私底下妄自议论,认为像宋辞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特设前厅去接待,与她身份不符,也不配。

    无奈当今侯爷独宠嫡长公子,只要不过分出格,任他说什么是什么,整个府邸里头近乎没人敢驳了他的旨意。

    自打陆行川收心回府后,恒宁侯发现曾经心灰意冷放弃的儿子,竟忽然变得乖巧上进起来,一时间感激涕零,一头扎进祠堂叩谢先祖显灵。

    毕竟越是权贵,就越是将嫡庶尊卑看得重要。

    侯爷可以与侯夫人情谊淡薄,疼惜宠爱妾室……但多半没有放着嫡出正派骨血不顾,去扶持庶出子女的。

    娶妻纳妾可以雨露均沾,嫡出庶出可以一视同仁。

    可若是膝下有正统的嫡出血脉,却将袭承的爵位留给庶出,那恐怕就要惹来外界一众的耻笑了。

    幼年的陆行川贪玩,不务正道,恒宁侯花了好大的心思将其塞进平阳公府,让他跟着大长公主的亲孙,新平阳公唯一的儿子一起念书。

    十余年过去,萧家子从称霸北境战场,到回京受封独挑朝纲。陆行川身为他的随同,即便没有跟着上疆场,但一直以来替他做事,各方面也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正当侯爷沾沾自喜,以为自家儿子已经被磨练成才的时候。

    他后知后觉……原来萧让尘身边有他和没他,效果是一样的。

    多了他一个不多,恰好也能帮着从中掺和。少他一个不少,自有其他人帮着协作,没准还能做的更好。

    陆行川就像是老虎身边一只圆滑的小狐狸。捕猎的时候跟着跑一跑,无事便偷偷藏在石头后睡觉……总之混迹在强者中间,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无功也无过,整天混日子。

    恒宁侯气不打一处来,几次训诫,软硬兼施……可这位唯一的嫡子偏是不知上进,吊儿郎当。

    侯爷与夫人几次三番的争吵,责备她身为母亲,太过强势太过溺爱,试图把控陆行川的行迹,从衣食住行到游玩喜好,样样都想支配。

    但支配又不将其往好的方面指引,总是纵容他享乐。

    到最后,养出了个纨绔。

    受人约束没有主见,出去又横行肆意,半点一家之主的样子都没有,怎能让他放心将百年侯府交到他的手上……

    于是,侯爷忍痛放弃陆行川,任由萧让尘避世将他带去北境也没有阻拦。

    他反过神来开始栽培妾室所出的次子,愈发觉得他沉稳安定,博学睿智。

    那段时日,是几个姨娘与庶出子女过得最好的一段时光。

    侯爷温柔关切,陆夫人不敢欺压作恶。

    可好景不长,陆夫人自觉不妙,几封加急书信得不到回应,按耐不住,亲自动身前往遐州唤回陆行川。

    也正是那次,陆行川与陆夫人彻底撕破脸面。他恨她,怨她,痛斥她在后院里残害那么多条无辜性命,打压挫磨姨娘和庶出弟妹……

    他坦言,自己放浪形骸,就是不想让她得势继续害人。更不想成为新的牺牲品,用侯爷的身份迎娶一个如出一辙的侯夫人,让罪恶重新上演。

    反正他跟在萧让尘身后,京里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往后就让二弟袭承爵位,余生再也没有人能够欺压他们几人。

    最终,还是宋辞将他劝回京城。

    他自此发奋图强,在侯爷的质疑中虚心讨教,一点点的进步……再怎么说还有在摄政王府做事的经验傍身,很快他便重新获得父亲的赏识。

    老侯爷将脱胎换骨的儿子视为珍宝,走到那里都要提携着,炫耀夸赞。与此同时也对儿子口中那位“宋辞小姐”赞誉有加。

    如今陆行川已然成了侯府的主人,很多时候老侯爷会主动让步,凡事都让陆行川全权作主。包括他决意打压陆夫人,老侯爷知道后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做出劝阻。

    今日的宴请,老侯爷外出前得到消息,暗暗低笑一声,道了句:“随他折腾吧,也到了该开枝散叶的年纪了。”

    俨然一副将宋辞当作陆家人的姿态。

    在场听到这句话的下人不少,外加上那天在府门口,陆行川真情流露的告白……

    短短几日,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大肆流传,称自家长公子好事将近,会迎这位宋小姐进门。

    只不过,是妻是妾……那就不得而知了。

    前厅内,奉茶的小丫鬟虽然被陆行川宽恕,逃过一劫,但内心还在打鼓。想起方才自己的失误,恨不得抬手狠狠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她提起右侧的茶壶,为主子重新斟上茶汤,恭顺地端到他的眼前。

    陆行川原本并没有在意这等小事。

    都是十几岁年纪的小丫鬟,看起来刚刚学成规矩不久,没什么侍奉的经验。

    尤其茶艺当中的门道复杂,茶叶更是多种多样……她们都是贫苦出身,不像他一样从小熏陶,一时分不出也是有的,没必要过多为难。

    他端起新奉上的茶水解渴,刚尝了一口,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抬眼见到茶台上有两个模样相同的茶壶,他好奇,起身查看。

    一般来说,宴客是不会分开单上两种茶品的。

    要么合着主人家的喜好,要么合着宾客的喜好,一场宴会双方尽享一壶茶,这才免得惹来赴宴之人的猜疑。这也是由上层人的机警,为显避嫌,慢慢演变而出的规矩。

    他打开左侧的壶盖,又打开右面的壶盖。

    一模一样的茶。

    小丫鬟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连忙跪地叩头:“少主子,这是最好的蒙顶石花,乃宫中御赐。您宴请贵客,奴婢们不敢含糊,特拿此茶出来招待。”

    “确实是最好的。”陆行川脸色沉下来,正要发怒,不着痕迹扫了宋辞一眼,扣上壶盖,滑到喉咙边的说辞又咽了回去:“二十戒尺,自己去领罚。”

    宋辞见他动不动就施以责罚,不禁有些坐立不安。

    她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询。毕竟这是他府上的事,她身为客人最好不要多言。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陆行川好像变了很多。

    或者说,这是京城,所有人和事到了这里都会成为另一种模样。

    除了她自己。

    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朝代,所以才不会被任何规则所约束更改。

    陆行川离开茶台,心中涌起酸涩。

    那两壶茶,确实都是圣上御赐的蒙顶。只不过一个是当年时新,一个是过去所剩下的陈茶。

    要不是小丫鬟认错茶壶,让他意外的品尝到,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同坐一室,他府里的下人胆敢如此区别对待。

    气愤着实是气愤,他放到心上的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人这般轻慢!

    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她是要强的性子,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她难堪,没准得知后还会暗自失落。

    所以有些事,就放在心底好了,他往后一定会加倍弥补,为她赢得所有的尊重与爱护。

    “春雯。”他唤来另一侧侍奉的丫鬟:“给宋小姐制一碗甘梅冰雪饮,天太热了,祛祛暑。”

    名为春雯的丫头有了前车之鉴,不敢有任何怠慢,颤颤巍巍道:“可是少主,席面上没有备饮子,您看……”

    陆行川掷地有声:“没有备席就现在去做,府里没有就立刻出去采买。”

    “我想要呈给宋小姐的,都是这天底下最好的。”

    换而言之,他们世人眼中的尊贵与否,敬重与否,他陆行川根本不在意。

    这座恒宁侯府未来的主人注定是他,他喜爱谁,谁便最尊贵。

    “咱们不喝这个了。”陆行川亲自上前将她还没入口的茶撤下来:“等等甘梅饮吧,酸甜清爽,你应该会喜欢。”

    重新坐回主位,他沉了口气,调整好态度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进京的时日如此相近,我早该猜到的才对。”

    “只是。”他失笑:“我真没想到,当时我没能将你邀入京中,到最后,竟是他将你带了回来。”

    他可是萧让尘啊!

    遭受了二皇子的毒害秘密回京,这件事在抵达京城前,连陆行川都不知晓。

    结果,他居然会告诉宋辞!并带着她共同回京?

    他们两个到底发展到哪种程度了?

    他对她真的有那么信任吗?

    宋辞现如今已了然自己的心意,按道理说,她不该故作姿态的跟萧承钧撇开关系。

    可现如今那个人行踪不明,也不再联系她……宋辞搞不懂那边是怎样的心意,万一自己贸然将情愫表露无遗,他却将自己抛弃,那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尴尬能收尾的了。

    宋辞心思一动,解释道:“因为家中遭遇了一些变故,母亲遇害过世,父亲姨娘获罪关押,与他们闹了一番后,遐州变成了我的伤心地,余下已经再没有任何令我留恋的东西……”

    “刚巧收到你的信,说起如果到京城开食肆,一定也会收到欢迎,所以便动了离开那里的想法。”

    真一半假一半,说给他听。

    所幸陆行川也很容易释怀,擅长放过自己,想了想,便不去过多追究窥探宋辞与萧让尘之间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她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是吗?

    “真对不住,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又平白惹得你伤心。”陆行川在她的三言两语中,感受到她所遭遇的兵荒马乱,顿时生出无尽的心疼。

    宋辞摇摇头:“没关系,他们与我,早就没了该有的亲缘,我只是心疼我母亲无端遭害离世……其他的,反倒是解脱更多。”

    陆行川安慰她:“逝者固然可怜,但若宋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打起精神,努力的过好今后的生活。”

    “初次来到京中,许多地方多有不便,你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不用害怕麻烦到谁。”

    “能够帮到你,我不觉得麻烦,我会很荣幸。”

    “不然,我为你的名下置办一套宅院吧?先稳住跟脚,待来日适应了京中的气候风土,再筹备开食肆的事宜。”

    陆行川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我们还可以一起筹备,看铺面,采买,规整洒扫,开张……就像当初在清晖镇一样。”

    提起“曾经”,宋辞脑中浮现出那明朗的一抹阳光,心底亦跟着升起一股暖流。

    不过……

    他也曾答应过,要帮她开食肆的。

    宋辞抬起眸子,首先道谢:“那就多些陆公子了。”

    “对了。”客套完毕,她佯装突然想起似的:“萧公子近日如何了?我断了与他的来往,已经许久不知道他的近况了。”

    为了欲盖弥彰,她又温软地笑笑,补上一句:“我还记得曾经在北境时,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用饭饮酒,很是愉快。进京后忽然不见了一个踪影,有些不太习惯。”

    陆行川听闻,这才知晓原来她和萧让尘进京后并没有联系。

    脑中快速运转,终还是被私欲战胜了理智。

    “哦,他啊……”陆行川神色故作自然:“毕竟也是身负重任的贵公子嘛!身不由己,回去之后就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住,想来是没那么容易出门了。”

    “而且他较咱们两个都要年长一些,婚事上面,也遭到了不少催促,头痛得要命!”

    陆行川以家世为托词,明里暗里都在强调权贵圈子的隐性规则,试图让她自甘远离,放弃和萧让尘的来往。

    随着他的话,宋辞心间果然一冷:“婚事……?”

    “对啊。”他故作自然地耸耸肩:“听说府里给他安排了好一些贵女呢!要是年前还不成家,恐怕是很难跟家里交代了。”

    “什么?”她怔怔的,略有些失神:“他要成婚了?”

    陆行川面上还是那个豁达明朗,没有太多心机的小公子,实则,始终在留意着宋辞的神态表情。

    他故意道:“对啊,不久便到而立之年,这不是正常的嘛!或者说比起旁人都晚了许多呢!”

    “那他……”说至一半,回想起与他的一幕幕,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的柔软双唇。

    那些,都将属于旁人,与她再无相干。

    宋辞突然鼻腔一酸,咬了咬下唇,继续说道:“他有婚约在身?还是,有喜欢的姑娘?”

    陆行川答道:“有吧……嗐,不知道。”

    “他和我可不一样,以他的身份,不管与有没有,到最后都是得成亲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宋辞“哦”了一声,许久都没再说话。

    她沉默了半晌,陆行川就那么陪了她半晌。

    最终,她重新抬起眸,明艳的眼眸四周有些微红。

    似乎带着哀求,小心翼翼地弱声询问:“安宁镇匆匆一别,我还没找机会谢他载我来京城。”

    “你能帮我跟他转达几句话吗?”

    “我……想见见他。”

    “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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